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锦瑟成》青veE 文案: 几载金粉俱为泥,誉散人去但空空。 死亡带来的衰落和留下的骂名皆压于活人之身。 残喘苟活,一人之力…… 锦瑟华年,五十为半,不过廿五,弦柱难憾。锦瑟成,可以成全到什么地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轲 ┃ 配角:姜衡期,木越,歌回 ┃ 其它: 第1章 班师   初候凉风至,二候白露降,三候寒蝉鸣。立秋三候,凄切寒蝉声声紧,姜与夷然的战事终歇。夷然主于闵城同姜朝老将席坤签下停战协议,立誓夷然百年不过断雁关、百年不动闵城。   席坤在战报上言明,夷然主拒绝归顺,若硬是令其朝拜于姜,行诸侯之礼,则必举国抗之,至血色淹断雁方休。姜主衡期当下决断,八百里加急的一个“签”字送至营帐,使得征战一载的席坤终是歇了口气。   议定签毕,礼毕,夷然主带着三千战士向北而去,回到那片荒凉的漠北之地唯一的绿洲。自此,姜与夷然十余年的战争,以姜朝折将八万,夷然损兵十余万告终。   老将席坤已是六十有五的高龄,须发尽白。自闵城归营时,他一向的铁面终是展了颜,划沙戟在空中劈开一道光,席坤沉厚的声音说出了剩余这六千将士等待了一载的话,那是极为简单的两个字——班师!   一载征战还,沙下万骨枯。剩下的这六千将士都是姜朝名副其实的英雄,由此姜主特摆宴御华宫,为这些血中滚过来的男儿接风洗尘。   班师的队伍行在路上,回了姜都,夹道的百姓呼声不断,然萧轲只觉头疼欲裂。   萧轲掀开软轿的帘子,提手唤来一名将士。那将士拱手在旁,得了萧轲寻席将军至此的指令后便速速追上了队伍最前的席坤,耳语了一番。   席老将军皱了皱眉,提了缰绳行至萧轲软轿处。   掀开帘,萧轲白皙得不正常的脸入眼,席坤本想说的话停在了嘴边。他微叹一口气道:“我知你身子不爽利,可这战之功少言也要归你五成,接风宴上皇上若是没见到你,怎会开颜?”   萧轲牵动嘴角勉强露出微笑,道:“可这酒宴小子如何奈何得了?席将军经这一年的相处,应是知道我的。”   席坤此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顿了顿,微微咬唇,似是下了好大决心才接着道:“萧侄,便是给老夫个面子,接风宴上你且待上半柱香,朝臣皆知萧家三子战□□绩斐然,若是你推了这宴,被有心人拿去做了话柄,萧家本就……”   “那我便待上半柱香罢。”萧轲止住了席坤欲说下去的话,席坤见状也知此言说出实是不合时宜,放下轿帘深喟片刻便离开了。   欢呼声还在继续,百姓真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他们似是什么都不知每年只管着自己的土地或店铺,却又对很多朝中之事了解得极为透彻,真假不必说,但人言可畏怕就是这样来的。   轿子很是不隔音,但那些百姓似是以为自己耳聋一般,自顾自地谈论着。   “萧家这三子也是了不得啊,就是自幼羸弱只能行监军一职,要是二子尚在,这战事怕是半年就胜了。”   “这萧三也是个不怕死的,一介文人也敢去那战场上摸滚打爬?虽说习的是兵书但毕竟也不是行伍里一刀一枪练出的,他这身子骨自小也不好,萧家已是如今这般样子,萧三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有回天之力?”   “若说这萧家啊……”   真是,聒噪啊。   萧轲扶了扶额,冠带垂下,突然的不适令其忙扯出绢布掩住了口鼻。撕心的咳声被呼声覆盖,萧轲额上冒出细汗,半晌,他重新坐直,将浸了赤色的绢布收入袖中。   还有,多久呢?月丞是说若自己不悉心护着这孱弱的身子,也就是一年的光景了。   为什么还是,要活这么久?   ……   姜主的接风宴斥了重金,边漠之地苦挨一载的将士见了鱼肉如同见了爹娘,些许客套后便大吃起来。低着头的将士没有看到朝臣举杯执著间不经意投来的鄙夷,萧轲跟着举杯,又趁着他人不注意倒在一旁。   山野莽夫,朝臣心中涌动的该是这两字罢。萧轲皱了眉头,暗思果然这不该来接风宴。   坐在姜主身边的都是近臣,同样,亦都是文臣。而这些姜夷之战的余卒,皆是在数丈以外。   亘古都不会变的,“军中粗人不知礼数,如何近君颜?”这话,是谁说的来着?萧轲摇了摇头,挥散那些徘徊不去的文字。   自是觥筹交错,说着说着,话题终于到了自己身上。萧轲心一震,暗道不妙。果然,文丞相举着佳酿近前,眼中的坚定不容拒绝。   “久闻萧世侄在此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虽未出一刀一枪,然军帐之内便可决胜千里,尤是在平襄一役中灭敌一千,更陨其将。实在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来,文某敬你一杯。”   平襄……么?   萧轲本是想着如何推脱,却瞬间被这两个字夺取了全部力量。   “世侄这般可是看不起文某?”文丞相见萧轲许久不做声不禁有点恼了,想自己堂堂一朝宰相,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被人拂了面子。萧家人,他肯做到这个地步已是给极了他萧轲脸面,却未想他这样不识抬举。   萧轲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了,君王在前,朝臣在侧,将士在后,这酒……   主位上的年轻君王抿了口酒,萧轲抬眼即见那目色中的玩味。他晃着酒杯,似是对眼前的尴尬情状视若罔闻。   一时落针可闻。   “文相,萧轲自幼有疾满朝皆知。”过了许久,明黄衣袍裹着的那人不急不缓地说道。   萧轲松了一口气,姜衡期,所以你还是念着些往日的情分么?不,也许你是愧疚呢。萧轲不禁自嘲起来,一字一句地不断告诫自己,萧轲,要掂清自己的分量,看清一些,再看清一些。   主位忽空,那人着黄袍,踩着缓慢的步子走近。   姜衡期踱到萧轲面前,挥手令文岸退下。文岸临走前看了萧轲一眼,奇怪的是没有怨毒,不过自己现在这般模样怕也是提不起他文丞相的兴趣了。   “不过,萧监军此去一载,我姜朝能胜夷然,监军功不可没,朕敬你一杯,萧监军不会不喝吧?”姜衡期嘴角含笑,萧轲嘴角抽搐。   “轲,遵圣命。”萧轲行了礼,仰头饮尽。烈酒入喉,萧轲终于相信了这接风宴果如人所言,斥重金,醇佳酿。   压下喉头的腥甜,萧轲身形微颤。笑着道:“轲谢圣上意,既是圣上赐酒,焉有不尽之理。然轲今日确是身体不适,还望圣上恩准轲早些归……家。”   姜衡期微笑:“萧监军既是身体不适,朕又如何能让监军再度舟车劳顿回萧府呢?来人,扶监军去清宜宫歇着。”   姜衡期,你是不知我多想同你永生不见么?   “皇上,外臣无因留宿宫中,这怕是不合礼制……”   于是姜主皱了眉,道:“那李大人认为,如何才合得礼制呢?”   李春知呐住了,他突然想起了这年轻君王的手段。   “既然李大人无话说了,那其他大人还有什么意见么?”姜衡期环视一周,文岸似是要说什么,又突然想起前日自己二子惹下的祸端,姜衡期眼中清冷,文岸住了口。   萧轲眼前愈发模糊了,他知自己不能饮酒,却没想到自己醉得如此之快。意识……   “还不扶萧监军去清宜宫。”姜衡期升了音量,小黄门得了令,扶了萧轲前往清宜宫。   姜主会心一笑,言:“接风宴继续,今日朕与姜朝的勇士们,不醉不归!”   千人同喝(四声),继续推杯换盏,姜主回了主位,一杯杯酒滑入喉,他拂上胸口,感觉到了跳动。   萧轲头很疼,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扶着走了多久,摸到软榻的一瞬,他想,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睡着了就好了。便拥着锦衾滚到里侧,失去了全部意识。   小黄门为萧轲掩好被子,在桌上放了醒酒汤便退下了。此夜无月,昏烛兀自摇着,博山炉氤氲出烟气,有安眠之效。   萧轲做了一个梦,平襄之后一直在梦的那个人再度出现,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轮廓。不过今日有些特别,以往会断住的梦境居然继续了下去。他在梦中终于做了此生从未敢做的事,那人回应了自己。想象中的温度覆在唇上,萧轲笑了,他其实真的很少笑的,很少真正地笑过。   那人顿了顿,继续覆上来。萧轲喃出:“阿越……”   突然的狠烈,萧轲灵台有了瞬间的清醒,勉强撑开眼皮。   姜衡期!   萧轲用力挣开,可以他的力气如何挣得开。姜衡期只手扣住萧轲双手手腕压于头顶,舌尖划过双唇,低眼注视着死死盯着他恨不得吞之入腹的人。   “行之,已死之人居然还能得你如此挂念啊!”姜衡期邪笑着。   “皇上此言差矣,是轲挂念的人,全是死人罢了。”萧轲还击,用从未用过的语气说道,语中凄凉煞人。   “萧行之,这一年的军旅生活,让你连君臣之礼都忘了么?”姜衡期突然发狠,死死用力钳住了那极细的手腕,血脉不畅使得萧轲指尖发青,唇亦被咬青。   “君臣之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姜衡期你跟我说君臣之礼君臣之礼?”   “君臣之礼就是你现在这般模样?臣有责为君王赴汤蹈火,却无责沦为君王的玩物!”萧轲笑得放肆,这二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放肆。   “姜衡期,你莫要拿君臣压我,你当我,还怕死么?”   姜衡期亦笑了,一如既往的张狂。“行之,你现在这个样子,有趣多了。”   姜衡期用剩下的那只手抬起了萧轲的头,逼他同自己对视,虽说他本就对自己怒目了。   “行之,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多美么?我从未奢望过你会给我回应,可笑的是我的狂喜,被你的一声‘阿越’,毁得一丝不剩!”   至最后,是吼出的。姜衡期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回书的那个“签”字,写下的时候自己是颤抖的,之后直到今日在宴上见了他,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下。   萧轲离了姜都多久,自己就担心了多久,这一年以来的寝食难安,换来的却是那声寒彻肺腑的——阿越!   姜衡期感觉自己已经疯掉了,他挑开萧轲的衣襟,从颈向下啮咬,一句句地问:“他有没有碰过你这里?有没有碰过这里?有没有?到底有没有!”   萧轲心中一片荒凉,他此时才如此恨自己这个孱弱的身子,姜衡期自幼习武,论气力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敌不过的。于是萧轲阖眼,认命一般颤着声说:“没有,他……没有,还请皇上放过微臣。”   姜衡期的疯狂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如今听了萧轲的话,他吻过最后一根肋骨,松了手。   “好,朕先放过你。”   姜衡期走了,也是,若是明日被人发现他在清宜宫,难保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萧轲理好中衣,又觉得这初秋的天实在是冷,拥多少被子都无济于事。昏烛摇着,烛泪滴滴落下。清宜宫内有人呓语,声声的“阿越”,萧轲仿佛真的得了力量。 第2章 歌回   姜衡期没有继续发疯让萧轲着实松了一口气,第二日清晨,一个碧衣小宫女端来吃食。姜衡期料理好自己后看了一眼桌上的虞山翠,哂笑。   我早就不喜虞山翠了啊,你是有多沉迷那样令人发笑的时日。   未同姜衡期作别,亦未进晨食,萧轲理好衣衫就出了皇宫。   碧衣宫女复命之时瑟缩得可怕,在看到君王的一瞬即跪倒在地,抖着声音说:“皇……皇上,萧公子未进食便……便离宫了。”   果然如此呢。明袍的君主捏着描青瓷杯,杯底堕着的叶片曳动着,一圈圈涟漪泛开,君王的手上暴起青筋。   还是未压制得住,姜衡期脱手甩出,瓷质的杯皿极脆,触地即碎。声响惊了那小宫女,小丫头一下下地磕着头,低声喊着饶命。姜衡期听着心烦,喝着滚喝走了她。宫女便一边说着“谢皇上开恩”一边颤颤巍巍地退出了房门。   姜衡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着颞颥。桌案上的宣纸被风卷起,滴滴浓墨,书的全是“行之”二字。   萧轲出了宫门,门外不出所料的叩着安伯。安伯小心地扶着萧轲上轿,轿内摆放着暖炉。虽是初秋,但安伯知道三少爷的身体,如今是半丝凉气也受不得了。   马车缓慢地行在路上,安伯驾着马,问询车内。   “三少爷,您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萧轲抱着手炉,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对于安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他开口:“月丞言,不过一年光景了。”   马车摇晃了一下,安伯恍然拉紧缰绳,泪忽然扑簌簌的下了。   “三少爷……”   “安伯你不必如此的,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如今能撑到夷然撤兵,接下来的时日已然是偷来的了。”萧轲知道安伯是疼自己的,萧府的老管家一向慈爱,萧家的孩子都是他从小看到大的,然萧劲战死,萧放被斩首,那个独独剩下来的自己,也是要病死的。   世事何时有常过?   待回到萧府已是一个时辰后了,安伯怕颠簸了萧轲,行得很慢。匾额上的萧府二字金光熠熠,仍是先皇手题。   推开门,未想并无自己想象中的破败。萧轲眉头微蹙,看着忙进忙出的下人们。   安伯开口道:“是皇上前些日子遣来的,老奴本说不必,皇上差人言三少爷就快回来了,老奴想着自己一人和剩下的那几个奴仆确是照料不过,便留下了。”   又言:“三少爷若是不喜,老奴明日便遣散好了。”   萧轲摇了摇头,道了声不必便径直回了房。   好像一切都未曾变过一样。故桐犹依旧,斯人……却哪里有斯人呢   昨夜未睡好,萧轲本想着先休息一阵,安伯却在他即将入睡之际敲了房门。   老管家推门见萧轲睡眼惺忪,不禁懊悔。“老奴不知少爷在睡,扰了少爷实是老奴的不是。”   萧轲揉了揉眼,起身着上外袍道:“不打紧,有何事便说来吧。”   安伯递上拜帖道:“妆成楼的小厮递来的,言歌回姑娘知三少爷回府特来请三少爷前往妆成楼一聚。”   歌回啊……   萧轲言:“仅小厮一人?”   安伯错愕,道:“确是。”   萧轲又从架上取了披风,在安伯不解的眼神中出了门踱至门口。那小厮仍在等着复命,低手作揖立在门侧。   萧轲提了声音道:“妆成楼烟花之地,轲不便前往,请你这般回复你家主子罢。”   未等小厮开口,一声“哦?”自不远处传来。   其媚如妖动姜城,其姿若水绕玉灵。有言媚眼如丝,丝丝扣弦心动。初秋的落叶下,着紫衣的女子娉娉婷婷,紫纱之下曼妙之姿隐现,撩人至极。   歌回的眼是狐眼,勾人得很,姜都的人都这般说。   萧轲皱眉,跨步上前便把披风自自己身上扯下裹住了那无限风情。   “我言过无数次不要方从别的男人身上滚下来便来找我,还有你这衣服,已是初秋了就不要这样暴露,凉了身子有你日后受的。”   萧轲低头,眉头皱得更紧了。   “同你说了无数次,女子裸足成何体统?足下受了凉……”   “有我日后受的。”歌回夺过话,极是无奈地说道。   “萧轲你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无趣。”歌回理了理头发,萧轲动作快,都没想着避开自己梳了半晌的发髻,玉簪都歪了。   被萧轲拉扯着入书房的路上,歌回看着如今较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子,不禁慨叹岁月不饶。   当年初见萧轲时,是在六年前罢,十几岁的孩童跌跌撞撞的闯进妆成楼,误打误撞还真让他寻到了萧放,和当时正伏在萧放身上的自己。   刚满十三岁的漂亮男孩子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放喂妆成楼的头牌吃葡萄。   歌回注视着那葡萄,又扫了一眼着上好锦缎的孩子,这葡萄还真是吃与不吃皆尴尬。她推开萧放,指着大名鼎鼎的萧将军问:“你认识的孩子?”   征战南北,在夷然北桓杀敌斩将如剁萝卜的平漠将军第一次这般窘迫,他揉着头道:“小三儿啊,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萧轲扭头瞪了萧放一眼,用孩童那脆生生的声音道:“大哥说你在城南最漂亮的楼子里面。”   萧放头疼,很是头疼,小三儿还这么小,萧劲怎么下得去口让他来妓院找自己?   萧放从榻上起身,想抱起自己的三弟却被挣脱。萧轲直勾勾地看着歌回,头牌姑娘本想着自己为妓这么些时日,已经够不要脸的了,但在孩童清澈的眼下,还是红了脸。   “你……”   “我什么我?我就不知廉耻了!”歌回没好气地说道。   萧轲挣开萧放后走到歌回面前,用老成的腔调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外面天寒地冻的,竟连双鞋子也不穿!”   歌回愣住了,萧放也愣住了,随后便大笑起来。   萧小三儿不乐意了,扭头冲着萧放喊着:“我的虞山翠呢?你不是说从边关回了路过虞山会给我带最正宗的虞山翠回来么?堂堂平漠将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还不懂得疼惜姑娘,我看你这么些年都白活了!”   歌回平生第一次笑得这般不顾颜面,花枝乱颤的。   头牌姑娘笑着说:“没想到萧三公子年纪轻轻,却是懂得疼惜姑娘了呢!”   萧轲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爬到榻上,伸手取下了歌回头上的翡翠簪。他拿衣袖擦了擦,说:“成色一般,你叫我二哥买你支好的吧。”   歌回……   随即萧轲就被萧放扯着耳朵拽回萧家了,萧放恨铁不成钢啊。   临走前萧轲回头一板一眼地对歌回说:“有缘再见。”要不是那孩子的耳朵都被扯红了,歌回还真当自己是被调戏了呢。   十余天后,歌回看着小厮搬来的一箱子女鞋,眼角抽动。   从春到冬,各种式样皆有,歌回怀疑是不是全姜都的鞋样子都在这里了。小厮侍在一旁说道:“是萧三公子差人送来的。”   歌回自成名以来,素以足美著称,她从未着过一双鞋,但看到那样式精美的鞋子,不觉竟恍惚了神情。   萧放再来妆成楼的时候,歌回一边摆弄着指甲一边告诉他,你那弟弟赠了我数十双鞋子。   萧放看了一眼道:“也不算赠罢,这些都是明绣庄的鞋子,萧家可不会这样宠着孩子的。话说上次从妆成楼回去后听说小三儿去了当铺,这些怕是你那簪子换回来的 。”   歌回这般便是哭笑不得了,拿自己的簪子当了买鞋子再赠还给自己,这小萧公子还真是……   头牌随手捻了粒葡萄递入口中说:“我说是赠的,便就是赠的。”   ……   萧轲拉着歌回进入屋内,屋内很暖,初秋的天气燃了两个暖炉。歌回便想扯下披风,萧轲见状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差点勒死名扬天下的歌回姑娘。   而歌回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拉开萧轲的衣领。   是咬痕,根本称不上吻痕。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锁骨,然后向下。   歌回咬牙道:“姜衡期个贱人,竟敢这般对待老娘的行之!”又一把把萧轲拽进怀里,一下下地抚着他的头道:“我可怜的行之啊!”   萧轲挣开女人的怀抱,理好衣襟言:“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是将死之人。”又叹了一口气道:“歌回,你以后说话且注意些罢。那是当今圣上,直呼其名已经够不敬了。你说话这般毫无遮拦,萧轲……恐怕没那个能力护好你。”   歌回敲了一下萧轲的头,“小行之,我又不傻,这话也就在你面前说说泄泄愤罢了。”歌回从怀里拿出个小瓷瓶,指尖挑了点膏脂,不由分说地把萧轲推倒在榻,随即拉开衣衫,冰凉的药渗入,萧轲耳根红了。   “你你你……男女有别!”   “我我我……我就喜欢!”   歌回指尖轻点萧轲的额头,言:“多少人朝思暮想还没这个福气呢!”   美人香,绕指柔。歌回一点点地为萧轲上着药,越来越不耐烦。“你自己来吧,可累死老娘了!姜衡期是想吃了你吧?”   “他发疯,你也跟着发疯么?”萧轲接过美人抛来的瓷瓶收入袖,道:“姜衡期如今这个样子,我都不认识他了。”   是你从未认识过吧,那样隐忍,那样深沉,却又如你所知的那样可恨。   “你自己小心些,如今朝堂上风雨不定,姜衡期太急了,埋下的祸端数不胜数。他倒是想护着你,不过还是有言鞭长莫及。”   萧轲蹙眉:“我何需他护着,嗤……他若真是护着我,萧家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歌回喟叹,虽然说自己恨死了姜衡期,不过他对萧轲,虽说用的方法烂到家了,不过确实是很好。   “好了不说这个,我先回去了,你如今这般样子,一些话还是歇歇再谈吧。”歌回又掏出一瓶药,随手扔给了萧轲。   美人左足刚踏出门槛,还未着地,身后便传来萧轲清冷却蕴情无限的声音。   “歌回,我为你赎身罢。”   美人左足落地,坚定地落地,道:“不必。你莫不是忘了,我可是离不了男人的。”   萧轲皱眉,“歌回!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所谓萧家已经这般,你又何必?我不过剩下一年的命了,我求你幸福一点可以吗?”萧轲攥紧了拳,抑不住地咳了起来。   呵,萧轲,你叫我幸福一点,我又何尝不希望你能幸福一点呢?更何况,从遇到萧放,再到遇见你,我早就足够幸福了。   自以为足够幸福的紫衣姑娘缓缓道:“还是管好你自己的身子吧,能活久一点便久一点,我可不想那么早就给你收尸。月丞那里我猜我也不必去了,好自为之罢,萧三公子。”   说罢,歌回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似乎是传来了萧轲气急败坏的声音,夹杂着主人极力遏制却依旧从唇边溢出的咳声,像是要生生把你的头转过去。   行之啊,我不想回头看你,血色太过刺眼了。而小行之,我听见了,你在喊我二嫂呢。   曾经繁华无比的庭院,曾经自己想跨进一步都难的萧府,如今畅通无阻。歌回笑了,笑到泪都流下来了。我这个样子,你仍能当我是你二嫂,我又怎么能抽身?该死的人没死,萧放会不瞑目的。   纷飞的梧桐叶下,曾经的头牌姑娘揩了泪,又恢复了那个花枝招展的样子。 第3章 有婚   秋雨秋风煞人,入秋的天气已是泛凉,下了几场薄雨,凉气愈发地往人的骨头里钻。一载至此,消了战火,更是丰收,朝堂上递来的折子也愈发无聊,想是天灾人祸除得差不多了,上奏的折子也开始日常化。   姜衡期是乐得如此的,这是自即位以来,从未有过的太平。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靠了萧家,还是仰仗了萧轲。夷然之祸困了姜朝许久,自先皇时便征战不休。夷然地处苦寒,漠北的风吹出的儿郎体质较姜朝富饶的水土养出的将士终是不一样的,要不是平襄一役陨了夷然主将木越,这战事依旧停不下来。   那样羸弱的萧轲啊,主动请求奔赴战场,他当初说的是“萧家为姜氏皇族,赴汤蹈火皆不辞。萧家,只有战死的儿郎,没有蜗居前线之后的懦夫”吧。   姜衡期揉头,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萧家,对不起萧轲。萧家倾全族之力扶持自己上位,他不过是因为一个野心,因为一个见不得光的私心便拿着纲常做壁垒,眼睁睁地看着因为自己的无能,使得曾经盛极一时的萧家,如今只得萧轲一人。   人往往会在失去之后开始怀念,开始回想。很多人在姜衡期眼前划过,都是将死的模样。   他未亲眼见过的黄沙漫漫中,折戟沉沙的萧劲。漠北偶尔会起的沙尘暴席卷了他,姜衡期记得,死讯传来时萧轲的样子。   萧轲是一直有着书卷气息的,身为萧家儿郎,因体质不能习武一直是横亘在他心中的伤。故而即使是萧家从文的第一人,姜衡期也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男子,在每天国子监的儒学之后,究竟习了多少兵书。   萧劲是战死的,那是姜同北桓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战。折损多少将士尚且不言,最后起的沙尘更是埋住了意欲班师的姜朝一半的残将。萧劲的尸骨也自此永远埋在了那片沙漠,萧家前前后后寻了十数次,无果。   那是萧轲身上第一次有了杀气,国子监下学时初现俊逸的少年停在路上,萧家二子萧放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揉着他的头,说:“小三儿啊,大哥战死了,以后你对我可是要恭敬些了,没了萧劲压我,我在家里就是一把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轲抬头,字字清晰,是时姜衡期在他身后不远处,他听见那个一向温柔的少年用三分镇定,三分不屑和隐藏起的担忧问道:“我对你恭敬些,你就不会死了么?”   萧放一时无话。叹了一口气便牵着萧轲回家了。   是的,还是会死的,而且是……炮烙之刑。   有时候,衰落从一发开始,就预兆了接下来全部的溃不成军。   太监尹常垂头,拱手道:“皇上,郁皇后来了。”   姜衡期忽的回过神来,按了按头,压下心头的反感道:“让她进来吧。”   文郁端着参汤入内,是极美的面容。文氏女儿都是美的,而萧家儿郎皆俊朗。他们一方引无数官家子弟折腰,一方惹满都女子春心。   文郁身上早就没了当初的娇柔样子,国母一职,她做得很好。富贵,雍容。这给了姜衡期些许安慰,如果真的是要一个皇后的话,文郁确实是佳选。   “天凉了,郁后何苦,这般小事交与宫女就是了。”姜衡期带上了一贯的面具,给了文郁一个她意料之中的态度。   文郁笑了笑,依稀可见当年声声清脆地唤“衡期哥哥”的女儿情态。郁皇后自然不是为了送这碗参汤来的,她是想来看看,那位将萧三公子留宿宫中,次日一早又发脾气摔杯子的,她的君主,她的丈夫如今如何了的。   “萧三公子果真是皇上的良友呢!”文郁抛出一句话,一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姜衡期懒得琢磨,合上未看一字的折子道:“郁后何意?”   文郁走上前来,将案上凌乱的折子摆好,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在这件事上得心应手。批上朱字的放右侧,未批的置于左侧。   “萧公子立下如此大功,皇上可是有好好赏赐于他?”文郁理好了折子,未回姜主的问。   姜衡期也乐得糊涂不知,答道:“赏什么还未想好,他少的东西我补不回来,剩下的对他意义也是不大。”   文郁顿了片刻,嘴角挑起不明的笑,将想了许久的话道出:“那皇上何不赐婚与他呢?毕竟萧家五代忠良,不可绝后啊。”   姜衡期没想到文郁会提出这个建议,自己对萧轲难名的情感这位枕边人知道多少他猜不透,不过转念一想,这种话,当是试探吧。   于是笑,“朕不想强求于他,拿皇家的架子逼他同女子结合,朕心有愧。不过若他有了心仪的女子,这个婚,朕定赐无疑。”姜衡期把玩着镇纸,“啪”的一声镇在案上。   文郁舒了气,听到宫女来报皇上因萧轲未进食摔杯的消息时自己是不安的,虽说这种不安无由,不过还是让她坐立难安。还好,还好,姜衡期毫无犹豫地回答了。   于是后宫之主揉着姜衡期的肩道:“这种事,总是要有个人做那红娘的。萧公子识得的女子不多,妾身斗胆,想为其觅位良妻,皇上意下如何。”   姜主洒脱,言:“那就有劳郁后了。”   文郁得了许可便退下了。姜衡期不住地感慨着女人的感知果然不可小觑啊,她移着步走得远了,自己才松了一直紧握的左手。手心处透了血丝,姜衡期没想到自己对萧轲已经在意至斯,唯有指甲嵌入肌理的痛感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呵!娶妻?姜衡期轻蔑一笑。   萧轲你要是敢娶妻,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洞房,花烛,夜!   ……   郁后对牵红线一事颇为上心,在文郁心里,只有萧轲成了亲,她才得松一口气。   四品之上的文臣武将,家有待嫁女子的名册书得仔细,却是不得强求啊……   姜后仔细思了思,将挑出的二十余幅画像按品行样貌罗列好。饮了一口碧螺春,她唤来贴身的宫女,道:“去碧锦宫唤明安公主前来,就说要为萧三公子觅良妻,想问问她的意见。”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宫女来报明安公主到了。文郁起身,理好衣衫,鸾凤髻上斜步摇摇摇晃晃的,凤目流转望来人。   明安公主姜素如今正二八年华,未嫁。文郁曾在姜衡期面前提起过这事,姜衡期只是笑笑说随她。自已与姜素的关系一直是不冷不淡的,就同自己与姜衡期的关系一样。而这兄妹二人也教人琢磨不透,好像是自从萧放被处死,姜衡期即位开始,便不那般熟络了。   姜素好月白,淡淡的月白色与美人面相得益彰。   行礼,姜素道:“明安见过皇嫂,皇嫂万福。”   文郁拉着姜素的手入内室,言笑晏晏。“明安啊,你可是又瘦了,叫宫人做些好膳食来养养,毕竟是自己的身子,不爱惜怎么好呢。”   姜素以浅笑报之,“明安一向如此,吃多少都丰腴不起来。倒是皇嫂,如今怎么想起来为萧轲哥哥娶亲呢?”   文郁将姜素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言:“萧三公子如今立下大功,我想来以他的性子怕是也不喜那些金银,故而去问了皇上……”   “是皇兄说要为萧哥哥娶妻?”姜素蹙眉夺过话来。这,不像是她皇兄的风格啊。   “皇嫂还没说完,”文郁愣了一下,接着道:“皇上是许可皇嫂去做这件事了而已,点子是皇嫂出的,你皇兄满脑子国事,如何想得到。”文郁回想着姜素的反应,看来在明安公主心中,皇上也是不喜他萧轲娶妻的啊。凤目稍阖,萧轲果然是,不想在意都不可呢!   姜素注意到了摆在桌上的女子画像,文氏晴娈放在第一位,不过……文氏啊,皇嫂你此举究竟何意呢?   “不过这事皇嫂唤明安来,明安心里也没得主意,此事,还是问过萧哥哥才好。”姜素卷起画像,接着道:“不如明安将这画像拿去给萧哥哥过目,问问他意下如何?”   文郁会心一笑,正合她意。姜后缓缓将手放于膝上,“如此也好,那要辛苦明安走一遭了。”   姜素起身低首道:“何谈辛苦?萧哥哥的事便是明安的事,明安也是希望萧哥哥觅得佳人呢。”   正当好年华的姜素无疑是个美人,深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并没有将她养成骄纵跋扈的性格,倒是温婉可人得很。举手投足间大家之风尽显,美的含蓄又张扬。含蓄是沉静得内敛,张扬是皇家自有的尊贵。   文郁忽的想起了什么,道:“明安,萧公子做你的驸马想来也是天作之合呢!”   姜素令随身的宫女收起画像,此时正在合那名册。听到郁皇后的话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指尖不自觉地颤抖。   要行之哥哥作自己的驸马啊,姜素苦笑,倘若行之哥哥对自己有意,便是不要这公主的身份嫁入萧府自此洗手作羹汤也是值得的。只是可惜,只是可惜自己,没有那等福气。   “还是听过萧哥哥的吧,皇嫂,明安这就告辞了。”   姜素未等文郁再说什么,行了礼便出了门。文郁眼波微动,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好像又发现了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了呢。   唇角牵起,文郁抬手唤来宫人,“为本宫做碗虞山翠来。” 第4章 素心   姜素离了宫即直奔萧府,自是知晓萧轲回朝,自己就一直想着去见他一见,无奈找不到一个,前去见他的理由。   姜素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见行之哥哥一眼,都要寻一个理由了呢?明安公主兀自想着,长大还真是可怕,那些昨日的温存,还是过于天真。   轿外传来绫玉恭敬的声音:“公主,萧府到了。”   因是知晓公主多想快点见萧三公子,绫玉一直催着车夫,故马行的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至了萧府。那曾经盛极如今衰败,只有门口的石狮子如故,睁着不动的石头眼睛,看人来人往。   候人传话的时间里,姜素一直紧张着,手绞着衣袖,无缘的忐忑不安。自己是有一载多,没有见过行之哥哥了呢。行之哥哥请战时自己赌气未去相送,想起来恍惚还是前些日子的事。   思索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剑眉星目,那个人踩着时光,忽然就从遥远的回忆中,走出来了。   消瘦,那么多衣物挂在身上也掩盖不了的消瘦。萧轲的唇是白的,白得煞人。   姜素突然一阵心酸,泪氤氲了视线,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眼圈红红的,来之前下过的决心如今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可是,明明好好的告诉了自己,不能哭,不能再让行之哥哥担心自己了啊!   “傻丫头。”萧轲抚摸着姜素的头,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进府再说吧。”萧轲笑得温柔,牵着姜素的手,如小时候那般引着她。   入了正厅,落座,姜素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言:“又让行之哥哥,看阿素的笑话了。”   萧轲将芙蓉糕轻放在姜素面前,温言道:“不打紧的,阿素。这芙蓉糕你尝尝,时间久了,萧哥哥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这个了。”   姜素温顺,捻起糕点递入口中,芙蓉糕入口即化,姜素抬头说:“好吃的。”   萧轲便展颜,揉了揉她的头。边揉边想着,真好呢,还有阿素,还是这般可爱。   “阿素来找萧哥哥,可是有什么事?”萧轲突然想起来,姜素急急忙忙从宫里出来,恐怕是有什么事,还是和自己有关的事。   明安公主闻言便露出一个极为纠结的表情,不情愿的开口道:“文郁要你娶妻。”   萧轲一时哭笑不得,他实在猜不透这位郁皇后用意何在。翻开姜素带来的画像,放在首位的赫然是那享誉姜都的大家闺秀、文家待嫁女儿中的佼佼者——文晴娈。   合上画像,萧轲看着局促不安的姜素道:“阿素,这妻,若是不娶待如何?”   姜素盯着他,这回答意料之中,然而她听着那位一直儒雅俊良的,她从小喜欢到大的行之哥哥动着唇。   他说:“阿素,萧哥哥不过一载的寿数了,如何能耽误人家姑娘的一辈子呢?”   姜素愣住了,她只是见她的行之哥哥较往日更为消瘦,想着回宫之后定要差人多送些补品过来,却没想到他竟,病得这般重。   他说:“阿素,你一定要好好的,倘若这世上还有什么放不下,萧哥哥最担心的就是你,在我离去之后会承受不住。”   我如何承受得住?那样漂亮的一个人,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死在病痛之中?   “皇兄……知道么?”姜素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可怕。   “不知。”萧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眼底的情绪看不明晰。“他好好做他的皇帝便是了,不必知道这些小事。”   姜素激动得起身:“我现在就去找月神医,他一定有办法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有办法,只要行之哥哥可以多活一刻……   “好了阿素,”萧轲拉住姜素的手,道:“月丞已经尽力了,说萧哥哥还有一年可活的就是月丞,如此,你该信了吧。”   姜素一下子跌坐在四方椅上,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的行之哥哥,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最终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行之哥哥……”姜素泣不成声。   萧轲环住了那个落泪的女孩子,那个敢哭敢笑,会为了他同自己的父皇当庭对峙,为了自己对当朝圣上破口大骂的女孩子。   萧轲忽的想起了曾经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不足六岁的女娃娃。   “轲哥哥,阿素长大了轲哥哥娶阿素作新娘子好不好?”   “轲哥哥,阿素是公主,阿素会保护轲哥哥的。”   然后是十五岁的姜素。   “姜衡期,我看不起你!萧家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如今……连为萧放哥哥平冤的勇气都没有!”   往事为什么总要这样纠缠人呢?   “好了阿素,萧哥哥不会娶妻的。”萧轲抚着姜素的头,像从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而姜素,终于平复了下来。   “行之哥哥,你娶阿素吧,求求你娶阿素好不好?”姜素摇着萧轲的肩,但看着对方眼中愈来愈深的无可奈何,还是慢慢的松了手。   姜素哂笑,“是啊,我怎么忘了呢?行之哥哥不喜欢阿素的,行之哥哥宁愿要一个妓子,都不愿意要阿素的。”   萧轲无言以对。   那个妓子是歌回,当年为了绝了姜素的心思,他求了歌回作了一场戏。妆成楼的头牌姑娘,演技自是一顶一的好。   萧轲本不愿说这般无力,这般自私且伤人的话的。“阿素,虽说不同姓,但你永远是我妹妹,永远是那个央着我陪她放纸鸢的阿素。”   姜素走了,带着那些画像,带着残破不堪的心思。她记着萧轲对她说的话,每字每句都记着。   “不要告诉你皇兄……”   明安公主自萧府回来后大病了一场,足病了半月。萧轲得知后按捺住了进宫的心思,但咳了许多血后仍是不舒服。   听说姜主在明安公主病后去了碧锦宫,留了半日。那半日无人知这兄妹二人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姜主自碧锦宫出来后神思恍惚,好似去了一半的气力。   安伯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三少爷愈发清瘦,更是心如刀绞。他只每日吩咐厨房多做些少爷爱吃的,多炖些补品。但安伯也知道,一心向死之人,无可救。   秋季,本就是一派万物凋零的凄败之象。冷清寂寥,偶起的朔风卷着落叶,那些枯黄着留恋着的,敌不过。   心老了比人老去更为可怕,安伯知道,若是能透过身躯看到灵魂的话,他的三少爷,定是形同枯槁。   萧家现在是萧轲一人做主,萧轲便将手下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安伯。这般烦扰老人家萧轲心中是愧疚的,但自己的身子不顶用也是不争的事实。   萧轲会想,树倒猢狲散也是好的。自己一向不善尔虞我诈,不善处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今自战场归来,一些个观望的世家登门拜访也被自己推脱身子不好未加招待。如此清净,甚好甚好。   抚上院落的梧桐,萧轲低咳两声,低头看着绢帕上的血出了神。   萧轲吃吃的笑,都是自找的啊!假如有下辈子,可不要投生这样一个不堪的身子里了。   萧家家祖行伍出身,由默默无闻的小兵一路征战提至将军。随始皇征战南北,定下姜朝万丈河山。自此,萧家武将的身份落定,每有子弟,定要扔到那营中历练三年,品行、眼界都是在那粗野中成的。萧家只相信血能洗出坚韧,这样想来,萧轲也是在军中生活过的。   萧轲想起自己还是五六岁的时候,父亲看不惯自己自出生以来的羸弱,趁着母亲省亲不在家,捞起自己就扔到了姜都北侧驻守的军营中。   那是萧轲第一次出远门,萧府以外的景致看着新奇,只不过不消半日就□□练磨得丝毫不剩。   每日早起,操练半个时辰再用早饭,用过饭后接着操练,直到天黑。用过晚饭后有没有余兴节目另说。萧轲拿不起武器,就随着他们练拳法步法。在那里,他看到了面对青菜粳米的狼吞虎咽,听到了发布施令后响彻天地的“杀”。   五六岁的小儿身子本就未长开,也是喜睡的时候。不过两日,萧轲就撑不住了。军中多是粗人,哪里懂得照料孩子,所以直到一日萧轲晕倒在校场上许久不见苏醒,众人才慌了手脚。   “这是萧将军家的孩子啊,要是在我们军中真出了什么事情咱们会不会被萧将军打死?”一名副将将萧轲抱回营帐,愁眉苦脸。   众人突然脊背生凉,忽的想起来萧将军操练起来那个不要命的劲,和那双把亲兵士当作北桓夷然人的眼。   于是萧轲就被送回去了,虽说每日习武的量并不多,但他自小被母亲当心肝一样护着,哪里吃的过这种苦。   萧将军看着病了数日的小儿,又偷偷瞄了一眼一旁不愿跟自己多说一句话的将军夫人,挠挠头说:“那就让三儿从文吧,我们萧家从未出过文臣,说不准轲儿就是未来的状元呢。”   将军夫人依旧不想跟他说话,瞥了眼傻笑的萧将军,继续喂萧轲喝药。   人为什么会死呢?萧轲曾经想过很多次。他还记得每次门口有乞儿,得了钱财或吃食后总会不住的说着——好人一生平安。   那怎么样算好人?怎么样算平安?   整个萧府空荡荡的,待自己死后不知又是个什么样的光景。那些金碧辉煌,过眼烟云。   再入军营,就是姜夷之战了。自己总归是没有毁了萧家的名声,没有对不起这个姓氏。   只是……对不起那个人,而已。不过自己早就想着拿命来偿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萧轲就笑了。阿越啊阿越,黄泉路上你慢些行,等等我可好? 第5章 木越   午夜梦回,萧轲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对木越记得这样深,连第一次见面,他的眉眼都清晰如刻。   梦回啊……   自己这个监军,一开始做得并不顺利。虽说是萧家子弟,然全姜都的人都知道自己从未上过战场,从未握过哪怕一柄剑。   随军出征时没几个人是服气的,他们都对自己这个要上战场还非得乘软轿的人,嗤之以鼻。   萧轲还记得席坤用那双虽有昏黄却如剑出锋芒的眼盯着自己,像个老先生那般娓娓言道:“战场非纸笔,纸上焉谈兵?”   纸上,是可以谈兵的。《兵法》早就被自己翻烂,姜与他国的每场战役,也都在萧轲脑中演练了数回。可能是萧家人对战事自有的直觉吧,几场大捷之后,营中兵士对自己的态度多有改观,那些一直在姜夷边境的士兵也会在自己偶尔出去勘察地形时多加讲解一番。   行天时地利,辅以人和。姜国此战有因,夷然突然发兵取雁门,毁议,是为姜之“义”。而姜与夷然对阵,最大的缺憾便是士。夷然国处漠北一绿洲,苦寒所致,夷然将士凶猛且耐寒。时至冬雪,姜朝将士易伤寒,故而偃旗。   萧轲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木越的,传说中的杀将军,浴着铺天盖地的冬雪,掀开了他的营帐。   ————————————过去———————————   时为中夜,姜军帐外自有巡军,而如木越这般武艺,是挡不住的。萧轲在看到不熟悉犀甲的一瞬,就十分懊悔自己为何遣走自己帐中负责保卫自己安全的兵士来。   木越没有萧轲想象之中的眉目,若不是着甲胄,看起来极为不像一军之将。但只那眼中的坚毅和果敢,萧轲还是一眼就识出了,这是夷然大将,连夷然国主也要礼让三分的——木越木将军。   两军交战,议下了十日之和,此时方第四日,萧轲拉过枕边的外袍披上身,暗忖木越此来何意。他左手不经意抚在右腕上,那里是临行前姜衡期硬是塞给自己的袖箭,箭头喂了毒,见血封喉。   木越掀开营帐入内动作极快,要不是萧轲一向浅眠且今日无心入睡,现时估计已是一瘫死肉了。   而他入帐后却止步了,萧轲未睡,出乎木越的意料。这初来便设囚笼围虏之计全歼夷然一小只兵队的人就在那里,烛火幽暗下那双眼睛倒是分外好看。   木越向前一步,一只短箭飞出。他未想这手无缚鸡的书生还留有兵器,未多加设防的结果便是断了一缕发。   萧轲见一击不中,暗叫一声糟糕,便想呼喊帐外兵士。木越识意,见状上前,毫不拖泥带水的锁喉,便将瘦瘦弱弱的萧轲拖到了胸前。   坐在床上,木越想这床铺倒是铺得极软,果真如密探所说的弱不禁风。便靠在萧轲耳边,低低言:“别吵,小心一个呼声还未发,你的小命就没了。”   萧轲挣了挣,无果。却不得不压下声音道:“木将军果真好气魄,夜半入敌军营帐行刺杀一事做的可还过瘾?”   □□裸的嘲讽,的确,这种事不应是一军之主做得出来的。木越吃吃一笑,道:“尚可,这般事以前确是未做过,如今做来,感觉还不赖。”   “萧家三子,萧轲是罢?”木越头枕在萧轲右肩上,知道萧轲不会动,便歪着头问道。   萧轲哼了一声没理他。   木越便自顾自的说道:“萧家还真是骨子里的忠心啊,萧劲埋骨的那片荒漠我去过,黄沙漫天,就算能抠着骨头,怕也不知道是谁的吧?”   萧轲攥紧了拳头。   “哦对,还有萧放,我与他也是有过几面之缘,战场上确实有些本事……”   萧轲突然出言打断,“木将军左臂可还记着疼?”   木越一愣,转念就反应过来萧轲说的是那场同萧放的对阵,萧放百步外发一箭,正中自己的左臂。萧家二子,以箭术闻名,一簇夺宵箭,还真是让自己疼了半个月。   木越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可爱。   木将军便说:“是了,你二哥不是有点本事,是很大本事。这世上能伤我的不多,你二哥,确实厉害。”   萧轲便又不吭声了,他记得二哥说过,夷然一国,可惧的,不过木越一人而已。那时萧劲已然战死,举国上下可得萧二爷称赞的屈指可数。   木越嘴角突然勾起坏笑,又言:“那又如何呢?要是同我在沙场一决雌雄战死倒也罢,通敌叛国,啧啧啧……你二哥好生厉害,炮烙之刑啊……”   萧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本是被木越按住的右手突然挣脱,袖箭探出,萧轲执着箭身,冰冷的箭头抵在木越咽喉,木越听见胸前那人冷冷道:“放手!”   看不见萧轲的眼神,不过肯定如刀便是了。木越却仍未闭嘴,“你当我下手会比你这四书五经熏染出的书呆子慢?”   萧轲勾唇,“箭上有毒,封喉。”   封喉啊,那确实有些麻烦了,稍微蹭破一点皮都是小命不保呢。木越没想到小小的袖箭居然这么大手笔,却还是未松手。   “杀了我,你也活不成。我那守卫快回来了,纵你武艺卓群,只身前来,却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萧轲好言相劝。   萧轲还待说些什么,沉默中的木越抬起手敲在萧轲手腕上,袖箭脱落。   “你不想杀我,别费心思吓我了。”   听到木越的话,萧轲自己也不解,这是敌军将领,自己怎么会,不想杀他?   木越松开了萧轲,右手钳住萧轲右臂。他得提防着这箭,纵使使这箭的人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木越启唇:“你的眼睛不是战场上该有的,早些回你那姜都去当你的少爷,你想让萧家绝后么?萧氏一族于我虽是劲敌,我却十分欣赏你们那可笑的愚忠。萧放曾在战场上留过我,如今我且将这命还给他,你,不适合这里。”   是的,木越来,不是为了杀萧轲的,既使这萧三少爷确实计谋过人,确实是这场战役中除席坤外,自己最大的敌人。   木越想起了那个张狂的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姜夷歇战的时候他们碰过面,萧放提着一坛不够烈的酒饮得酣畅,边境不知品种的歪脖树上,那人靠着枝干,摇摇晃晃。   萧放只舍得给自己喝一口那个叫“桃碧”的酒,那酒入口轻柔,甘冽如泉,很难喝醉。那一坛,萧放却饮了很久,饮罢随手一掷,酒坛子坠到沙上,未破。萧放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下树又将坛子捡了回来。   木越未问缘由,朔风起,卷起沙尘,他们两个一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意外的和谐。   萧放说:“这仗,真是打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两朝国君,与傻子别无二致。”   的确,北桓坐收渔翁利,要不是夷然主意识到朝中臣心有二,这场仗,还是难歇。   木越没有多说什么,天边斜阳似火,他很欣赏这个树上的人。   萧放又说:“木将军,待我回朝,可能是性命堪忧了。”   木越见他一脸张扬,不懂为何。   “皇帝老儿看我们萧家不放心呗,”萧放起身,拍拍尘土,“本以为死了一个萧劲,姜言就不会这么快再对我们家下手的。”   姜言,姜朝现主。木越不知萧放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这么多,难道是知道夷然现在国内忙不过来,不会趁机出兵于姜?   萧放下树,立在木越身侧,道:“估计战场再见,只能是下辈子了。”   莫名的苍凉沉在萧放的语气中,如丝般牵扯,木越觉着可惜了。   萧放双手搭在木越肩上,将夷然赫赫有名的杀将军扳过来同自己对视。萧放说:“你肯定,会碰到我三弟的,就在这沙场。”   木越知萧家有三子,劲放从武轲从文。从文的萧轲么!他来这战场作甚。   木越未回答,萧放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接着说道:“萧家那恶心死人的骨气呗,萧小三儿这孩子看着乖巧,可这药从小吃到大我也没看他少了一星半点萧家人的傲气。同你兵戎相见倒不至于,估计会是军师一类的角色吧。”   木越低笑:“你对你这三弟,倒是评价甚高。”   现在,那个得评价甚高的三少爷就在自己面前。安凉、绥月、夫元三地的失利已经让木越知晓了,那个男人为何对他,有如此高的评价。   萧家人的骨气啊……   木越记得,萧放说:“我知道说这样让你为难的话,不合时宜。不过倘若你遇到我家小三儿,帮我护着点儿吧,最好是能让他回去,虽然我知道他不会的。”   木越挑眉,看着面前那个孩子。   萧轲这下是懂了,离间,然后看在萧放的面子上劝自己回去么。回去?怎么可能!   看着萧轲一脸的大义凛然,木越知道自己这趟是白来了。骨气?一个弱不禁风的文人要什么骨气啊,真是头疼!   当然木越没忘,就是这个文人,让己方折了三员大将,近千兵卒。   木越声音清澈:“萧家一族,自五年前萧劲战死,一年前萧放罹炮烙而死,后萧老将军出征北桓,抛血漠北,萧夫人难敌丧子丧夫之痛自缢,如今,可是只得你萧轲……一人了。”   萧轲听着木越口中如数家珍,一哂,“全姜都都知道的事情,我不必由你一个敌军将领告诉我。”   木越很想撬开萧轲的脑子,看看他们萧家的水土究竟都养出了些什么东西。   木越低声言,差一点就要拽起萧轲的衣领摇一摇了,“这样的国这样的主,你究竟在效忠个什么劲?”   “我不忠于国不忠于主,我只忠于我自己和全姜朝的百姓!”   好一派大义凛然,忠肝义胆!   木越无话可说了,只得言:“那你就老老实实在营帐中呆着吧,要是在战场上被我逮到,我饶你三次,此后,死生无怪!”   木越转身要走,萧轲却突然叫住了他,“你和我哥,什么关系?”   木越狂放,气动,戏言道:“你二哥,是我相好的。”   萧轲突然咳嗽了起来,笑出了声。木越回头只见那位大义凛然眉眼弯弯着,便皱眉道:“你笑什么?”   萧轲好容易止住了笑,或许是因为这人跟萧放关系匪浅吧,一开始的紧张和算计全都烟消云散了。   萧轲道:“我有二嫂的。”   这下木越便不知所措了,萧放未娶妻,此事无人不知,他萧轲哪里来的二嫂?   看出木越所想,木越也不知道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为什么在萧家人面前总是这样轻易被看透,萧轲言:“虽未成亲,那也是我二嫂。”   原是红颜,木越突然想起来那个酒坛子。   帐外忽有响动,有兵士恭敬言:“萧监军,您还未睡么?”   萧轲暗道声不妙,高声说道:“这便睡了,不必在意我,仔细不要让敌军趁机潜入就好。”   那兵士无疑有他,继续别处巡逻了。   木越见萧轲脸色似是绯红,感觉这孩子还真是有趣。然未等木越开口,萧轲便冷冷道:“敌军,你该离了。”   那兵士刚走,现时比较安全,不过他木越何曾惧过,不过是不想惹麻烦罢了。   木越便言:“好。”之后便消失在茫茫之中。   萧轲没想到他这般好说话,待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那昏烛兀自亮着时,萧轲还若梦境中一般。钉在木上的短箭好像在提醒着什么,萧轲将它拔下,这箭还是珍贵的。   箭矢倒没什么,不过封喉却是千金难求的毒。萧轲忆起临行前那个着龙袍的男子发雷霆之怒,却又在自己出城门时差人送来这袖箭。   萧轲觉着这世间还真是够离谱,明明爱他的却无法护他,而本应该恨他入骨的却不合常理地夜闯敌营只为劝他回去。   脑中乱得很,也不知木越回夷然帐未回,萧轲提心了好一会儿,见无人喊打杀,便止住了思考。忧思伤人,萧轲将箭放回袖中,卧榻,终于沉沉睡去。 第6章 锦瑟   姜夷两国,交战了多年。姜胜数多些,但夷然较姜对漠北环境更为熟悉,另有北桓虎视眈眈,故两国都很有默契的不举国相拼,是以成三足鼎立之势。   姜是这三足中地貌风物、国力国民最佳的一足,说是无一统天下之心是谅谁都不肯信的。   然内总存忧外则有患,夺位争权一事自古到今,内无定则外无安。而北桓夷然地处漠北,北桓倒还好些,那夷然全境仰仗沙漠中自成的一处绿洲,这般地段夺过来也没什么大用处。   反观之说夷然不想迁都不想入中原之地同是无人相信,夷然主大大小小对姜发过无数次役动,每一次,都将那野心或大或小的变动了一番。   夷然是患,北桓同是患。北桓对夷然之地定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但倘若收夷然为兵,它手上就更有了同姜分庭抗礼的筹码。   不过是权势二字,然三六九等分下来,那顶端上的,屈于人下的,哪个不争得头破血流?   萧轲在营帐中练着字,那负责守卫自己安全的小兵士在一旁看着。小卒名叫刘四儿,人很机灵,武艺尚可。说是家里穷碰到朝廷征兵就报了名,将那些个银子留家里就跟着队伍走了。这么些年,也没回过家。大字儿不识几个的刘四儿对萧轲案上的四宝好奇得很,萧轲见状招呼他过来,在纸上方方正正地写了“刘四”二字。   “监军您说这是小的的名字?哎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名字写在这纸上呢!好看,真好看! ”刘四儿没读过书,但对那些个能舞文弄墨的人是打心眼里的佩服,现时看着熟宣上自己的名字,那些个勾勾画画的自己虽然看不懂,却是欢喜得很。   看着刘四儿捧着纸看得仔细,萧轲也笑了,一扫昨日同木越相见的种种。萧轲不想仔细想以后同木越待如何,二人身份摆在那里,如何摆弄都是对立的双方。但既是二哥的旧识,萧轲在心中度了会儿,那就只败不杀好了。留一位天赋甚高的将军在敌人手里很是冒险,不过若是能俘过来,跟夷然主换换条件什么的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是非来。   打定主意后萧轲整个人都清明了起来,木越不能杀,掳亦不好掳,一切尽人力而后循天命便好。   刘四儿不知萧轲心中的打量,只是听令护着萧轲安危罢了。一开始他对这病怏怏的萧三公子确实是不看好,不过几日相处下来,自己是当真爱上这个活计了。   萧轲待人极好,平素也不像那些个公子哥一般对营中事物挑挑拣拣,有时候刘四儿都觉着萧轲同普通将士一般吃糠咽菜是委屈了他,然萧轲从不抱怨。   萧轲唯一麻烦刘四儿的就是他那些药了,刘四儿也不知萧轲到底生了什么病需要每天按时辰喝那些个汤汤水水的。黑乎乎的煎出一碗来,萧轲面不改色仰头便喝,刘四儿看着都觉着要从头发丝儿苦到脚趾头。   而萧三少爷早就习惯了这些,只是某一日看刘四儿面目狰狞,一派英勇之貌看着自己喝药的样子一阵错愕,然后解释道自己打小便如此,吃药总比身子出问题来得好。   刘四儿觉着心疼,虽说跟战场上的断胳膊断腿儿比起来,萧轲每日喝着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根茎叶熬出来的药汤要好得多,但纵是他出身乡野也晓得要是一直被病熬着,再好的人也得活生生给熬坏了。   刘四儿家隔壁原是个秀才,那秀才娶了一位知书达理的小姐。小姐作何嫁到这穷乡僻壤里暂且不说,只道那秀才多年未有子嗣。   小姐吃了许多的方子仍是不顶用,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某日刘四儿出门,见她倚在门旁,仍是那般温婉的模样却从骨子里透出一派戚戚。   刘四儿现看着萧轲,不知为何想起那隔壁的秀才妻子来。他记得当时总被那小姐嚼在嘴里的一句话。   纵使湖光山色,我自黯然蹉跎。   文人的情怀他不懂,但字句中的苍凉他是知道的。冬日雪紧,刘四儿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营帐内的炉火勾得更旺些罢了。   ……   萧轲只当木越那日来劝自己未果后这夜探敌营的勾当便该止了,却未曾想他木越当这姜营如自家后院般想来就来。   自己的营帐较他人不同,萧轲虽说不想在营中秀他名门的派头倒也挡不住身子对冬风的敏感。故而晚饭毕掀开厚厚的帘子,再看到半卧在自己榻上的木将军时,萧轲第一个反应不是自己走错了营帐,而是要不要劝木越就按这般来,将他姜营中的大将全都杀个干净之后班师回夷然。   木越好像是等了他许久的样子,见萧轲入帐打了个哈欠,端坐了起来。   萧轲叹了一口气将帐帘放下,打发身后刘四儿道:“你去看着我那药,熬好了就给我端过来罢。”   刘四儿脑中没那么多想法,只道是萧公子遣自己去,那便去了。   萧轲身边除了刘四儿再无他人,但萧三公子还是做了一个他这辈子少有的鬼鬼祟祟看了看帐子周围。确定因自己的身子及浅眠,席坤下的令确实有效后,萧轲顶着一头的怒气,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个夷然大将开场。   于是萧轲说了句:“吃了没?”   木越在心中道了数遍“这是姜营”后还是没忍住,笑声从齿边溢出,连着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古语有云“恼羞成怒”,萧三公子实是未想到这般话能从自己口中说出,对象还是敌军大将。   萧轲不做声了,打是如何都打不过的,因着萧放那一层缘故自己也不会现在唤人来抓刺客,讲道理?自也是没什么好讲的。于是便静默在那里落座桌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等着木越自己说出此来的缘由。   木越很识趣的打破了这沉静,起身坐到萧轲对面道:“萧小三儿你果真是萧家的人啊,不舞刀弄枪的也将我夷然军灭了八百呢!”   木越说的是今日上午双方的交战,萧轲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设计设到战马头上确实赢得不光彩。不过夷然兵确实血性,见战马有异当下下马,且对这些伴着自己许久的伙伴丝毫不手软。萧轲本来的打算是不费一兵一卒,在那天然成的壕谷内,凭着那些疯了的战马先乱了夷然军的针脚,再随意弄个箭阵便了结了呢,最后还是折了一百将士,才将夷然这一队人马全歼。   木越此来,兴师问罪么?   “那个称谓不是你叫得了的。”萧轲对那个称谓很敏感,想是萧放在他面前提过罢,不过这个称谓,随着萧放的故去,这世上便没人可以这般了。   木越见萧轲动怒了,便没有接着“萧小三儿”的叫。木越想起萧轲刚刚对那个小卒所说,又见萧轲确实是面唇发白,一态不久于人世的样子,便言道:“三少爷,您患的是什么病啊。”   萧轲不想理他,沉了音道:“与你无关。”   木越听言萧家三公子有宿疾,常年用药。这堂堂萧府都根治不了的宿疾,木越还真有点兴趣。而萧轲撑着这病怏怏的身子还要来这战场,果真是同萧放所言一样的倔强。   木越常年在战场上,为将,患了一种说一不二的病。虽说萧轲明显不想提起,揭人伤疤也确实不道德,不过……   萧轲是娘胎里带的寒气,从落地开始便是这样羸弱的样子,从小喝药汤已是如便饭一般,要说是什么病倒真是不好说。   木越却趁着萧轲不备,一下子擒过其右腕来。萧轲不知这堂堂夷然大将竟也懂这岐黄之术,而这连月丞都只能压制的……让他木越探一探又如何?   萧轲一副放任的态度看着木越双指按在腕上,一开始还是轻松着,后来便锁了眉。   木越的医术是同夷然一位不见经传的神棍学的,当时年纪小,那老神棍磨叨着自己是他的关门弟子,以馒头为饵逼着自己习了许多。世人只知他木越武艺高超,却不想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刀伤剑伤皆不假他人之手。   “姜国果真是好地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堂堂萧府竟也没能防住,居然让自己的小儿子被人下了这样厉害的毒。”木越收了手,看着萧轲毫不震惊的样子,果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正如萧放所言,看萧家不顺眼的,多如过江之鲫。   萧轲收回手,对月丞还要细诊许久才能诊出的毒被木越随手一探就探出来了不是不惊讶的。   萧轲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一个敌军的将领这样不设防,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接下来的话的,或许,是幸灾乐祸?   萧轲:“这毒,是锦瑟。”   锦瑟华年,五十为半,不过廿五,弦柱难憾。   传说中的锦瑟,是真的有这种毒么?   木越声音有点哑,他道:“是那个……锦瑟?”   萧轲颇为愉悦的答道:“对,就是那个锦瑟。绝对活不过二十五岁的锦瑟,将人折磨得求生不得的锦瑟。”   锦瑟成,将人留在华年所在。世人只当是传言一般听着,但这种毒,确实是存在的,就在他萧轲的体内。   “所以左右都是死,你不必劝我回姜都了。我不知我二哥具体拜托了你什么,但猜也猜得到他定是想我远离这沙场好好当我的少爷便是,而我猜既然我二哥肯托付给你这些,你也一定知道什么是萧家的骨气吧。”萧轲眼睛很漂亮,说这些话时从目中就透得出坚韧来。   木越突然生出一股怆然,他在心中念了好几遍“这是敌人,是眨眼间就能杀你八百将士的人”才把那不知何处来的同情压了下去。   “所以你以后不必再来姜营了,你说过饶我三次。如今,萧轲在你面前立誓,只要萧轲所及,定护你性命,只为……”   只为你识得萧放,只为萧放赏识你,只为萧放没有将这些话告诉别却告知了你,要阻止自己到这漠北来。   萧轲未说出口的话木越瞬间就懂了,他也不知这两军的一个将军一个监军在这里互相立誓立个什么劲儿。然后又神游到要是夷然与姜皆是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仗是不是就打不下去了?   又想起上午那些疯了的战马,木越额上就有了细纹。本当他萧轲一个读圣贤书的文人做不出那般事来,如今看来这主意定是萧轲出的无疑。木越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锦瑟一名听着好听,但跟它相连的却是短寿是苦痛。   木越想不出被这样一种毒缠身的人应该是怎么样的,只感觉不应该是萧轲这样的。但细想来“锦瑟”二字又是这样的配眼前的这人,他骄傲,却也狡诈。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也使得出下作的手段,明明该是儒生却偏要做武夫,而心中自有怨怼也依然肯为姜朝洒血。   是个有趣的人,木越在心中定下了对萧轲的看法。   “所以你又到姜营来所为何事?我说的保你性命只是在我力所能及之处,若是被人发现夷然大将就在这姜营中,你猜你回不回得去?”   “当然回得去,三少爷不声张就好了。”木越心中并不以为这会是危及性命的事,看着萧轲的样子,倒是生出一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萧轲只觉能跟萧放“情投意合”的果真是这般讨厌的人物。   帐外有声响,刘四儿道:“萧公子,药熬好了,您现在用么?”   这是萧轲立的规矩,入自己的营帐一定要得自己的许可才可以。这难得的当少爷留下的毛病这时却恰到好处的给了木越时间,待刘四儿入内时,只见萧轲一人在桌前饮茶。   厚厚的被子内,夷然大将忍受着这冬日难得的热气,不敢有丝毫动作。   “放下就好,辛苦你了。”萧轲一贯的谦逊有礼。   刘四儿立在一旁,浑然不知自己此时是多么的不受欢迎。   萧轲秉承着一贯的作风将药一饮而尽,待接过瓷碗退出帐外的脚步声远了,木越才翻开锦衾,疾步走到桌前,一口气饮下了半壶茶。   萧轲幽幽道:“上好的大红袍。”   木越愤愤道:“你作何用那样厚的被子,帐内可是燃着三个火盆啊少爷。”突然“锦瑟”二字出现在脑中,木越止住了接下来的话,默默地将那剩下的茶吞了。   萧轲幽幽又道:“上好的大红袍。”随后加上一句,“值不少银子呢!不过木将军自是不在乎钱财这些俗物……”   “我偿给你。”   木越不想继续听下去了,这个人有趣得过了头,便是有些恼人了。   “在下不要大红袍,不如木将军将那兵防图偿给在下可好。”萧轲旋即便提出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条件。   木越沉了脸,“萧三少爷此言何意?”   萧轲便也收起玩笑的嘴脸,缓缓道:“我以为木将军懂的。你可以偿我茶,却无法偿我夷然的兵防图。”   “姜夷本就是敌人,而木将军得我二哥所托,前来阻我一次也已经是仁至义尽。萧某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使得夷然以战成名的木越木将军二度入这姜朝监军的帐中。说是引我萧轲为知己前来谈心,这般话木将军您自己可是信?”   “今日午前姜甫杀夷然八百骑兵,木将军不可能不痛心吧?”   “萧轲不认为木将军同我二哥的情谊可以达到不顾身份不顾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将士性命的地步。”   “所以……木将军你想在萧轲身上,得到什么呢?”   木越很喜欢的萧轲的眼睛中,此时满是猜疑。   得到什么?木越叹,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是不必费力玩这些把戏的。不过要说目的……   得知夷然一队精锐中了姜的埋伏全军覆没的消息时,木越很惊讶。那对骑兵很是骁勇,不像是轻易就会遭敌军暗算的样子。   后来听探子言是姜的军师设计让战马饮了含毒的水。那每日负责饲马的小兵尸体在距夷然驻扎地三里之外的沙中被一队巡兵发现,已是死了数日。   木越甫一听到军师二字时未将它同萧轲想在一起,后突然想起来萧轲就是此次姜朝对阵夷然的监军。监军一职,说是军师也未尝不可。不过木越很疑惑,虽说兵不厌诈,自己行兵也是能使的计谋通通用上,但这样的手段,实在不像是一个读书人用得出来的。   木越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跟萧轲见了一面,为何只凭那双眼睛就认定他萧轲的光明磊落了。   “就当我疯了吧!”   言罢,木越不顾一脸呆怔的萧轲又会如何想自己了,外面天色已是昏暗,潜出去要容易得多。于是木越不待萧轲送客,自己就融入那夜色中回营了。   萧轲掂着已是空了的茶壶,睫毛低低垂着,看不清眼中情绪。刚刚入口的药明明是早就喝惯了的,如今却在唇齿间泛出苦意来。   月色凉如水,斯人独憔悴。萧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锦瑟无解,自己也不过是顶着一副朽到骨子里的皮囊,行尸走肉一般却时时想着再做一点什么的俗人罢了。   那么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呢?   萧轲翻开案上的兵书,纸页发旧一般的黄,他想起萧老夫人的夙愿。   “轲儿,不要上战场,你安安分分的做一个文人就好。酸腐不打紧,浅从纸上得也不打紧。江山是打下来的,守着却不能只凭武力。这么多代下来,我们萧家的血流得够多了,你守在姜都,在皇上身边就好。这样也是忠心,也是不负我萧家盛名。”   “你不要老是看着你大哥二哥,身子骨弱便弱了,从文者同从武者是不一样的。”   ……   萧轲阖上了眼,耳边叽叽喳喳的。   “轲儿是喜欢三皇子的么?”   “嗯!衡期今日赠了轲儿虞山翠呢!”   “那其他皇子呢?大皇子前几日不是还拉着轲儿去游湖了么?”   “轲儿又不会游水,看着湖水怕得紧呢。”   “那轲儿喜欢做三皇子的陪读么?”   “衡期赠的虞山翠很好吃呢,要是做了衡期的陪读以后便可以天天讨来吃了呢!轲儿愿意!”   “轲儿在三皇子面前也是这般没大没小的么?直呼名讳可是不敬。”   “可是是衡期说要轲儿叫他衡期的啊,而且轲儿又不傻,在外人面前不会这般的。”   “你啊……”   姜衡期,姜衡期,姜衡期!   一向儒雅的萧三公子睁眼,挥手将案上的书籍纸砚尽数挥落。那方砚在地上滚了几转,停在了前来为火盆加炭的刘四儿脚前。   刘四儿是听帐中声响有异方未等萧轲同意就入内的,此时地下一片混乱,散落的纸页铺得杂,如那案前人的心思一般。   刘四儿从未见过萧轲发火,这个俊逸的男子从来不会做失格的事,就算是同席将军在战事上有了争执也不会大声讲话,如今却这般将慌乱展现在外人面前。   “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刘四儿踟躇了一下,虽说明知自己的身份不好问这些却还是没守住自己那张嘴。   萧轲此时才发现捧着炭盆的刘四儿,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萧少爷追悔莫及。   “没什么,只是突然心烦了罢了。”萧轲尽力让自己笑得正常。   “那……可是战事?”刘四儿疑惑。明明刚刚全歼了八百夷然兵,按理说身为监军应当高兴才是啊。   萧轲笑笑,言:“我是想到了萧家,罢了。”   萧家一门,就是大字不识的刘四儿也是知道的。更何况萧轲还未到这边关时,这位年轻监军的家事便传遍了全营。刘四儿知道如今萧家仅剩下萧轲一人了,便当他是想起了故去的家人。   想了想,刘四儿还是说出了口:“萧将军是好人,他不会叛国的。”   萧轲才想到刘四儿在说萧放。   嗤笑,通敌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用来骗骗那些无知的人和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良心罢了。   于是萧轲说:“我知道的,不过这话你切莫再提起了。”   刘四儿也知自己失言了,便憨厚一笑,道:“小的知道了。”   刘四儿又道:“小的知道自己就是一个粗人,也说不得什么大道理,不过小的知道,国是国,人是人。”   萧轲没想到刘四儿会对自己说这些,转念想他是怕自己因为萧放的事耿耿于怀,会陷姜军于不义吧。   萧轲:“是,国是国,人是人。”   人有身不由己,有爱恨情仇,而国,却是大义当前,咬死了牙也不得放宽一步。   刘四儿将炭放入,拨了拨那火盆,毕剥声响着,黑的炭慢慢烧红。又将地下的东西收拾妥当,刘四儿告了退。   萧轲觉着自己很卑鄙,用自己的伤阻止别人探明一些东西是不光明的。不过是仗着自己的伤,仗着别人的心疼和同情,去掩盖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乱成一团麻分也分不清的。   疼…… 第7章 玲珑出   萧轲在家中静养了半月,姜衡期难得的在这期间没有宣他,而那赐婚一事也因姜素的大病搁浅了。文郁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萧轲不想猜,结果无非就是想安个人过来。不过那文晴娈是她最喜爱的一个妹妹,嫁到萧府?萧轲皱起了好看的眉。   萧轲指尖一下下地敲在檀木桌上,外面飘起了小雪,六出不寒玲珑宴,姜主定下的宴啊……   其实文郁的心思,还有一种解释呢!   萧轲白到透明的手顿住,手不经意抚在自己的脖子上。姜衡期留下的痕迹早就消失了,而那般窒息的感觉仿佛还在。少年君王啊,怎么从这次回都,就这样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了呢?   要说是姜衡期做了什么被文郁发现了,那萧轲是如何也不会信的。姜衡期那人一贯隐忍,就连这份感情何时奔向那大逆不道的路上去了萧轲都不清楚。那就只能说是为人妻的直觉?萧轲知道文郁有多爱姜衡期,这爱说是对地位的趋附也可,不过他也一直记得当年涉世未深时,那个明艳的女子。   还有当年,蠢极了的自己。   时辰差不多了,玲珑宴是晚宴,日已偏西,如此在府中逗留要是迟了会更加显眼。   萧轲唤来小厮,这宴可说是姜年轻一辈俊杰互相结识的契机,姜衡期的这宴办得恰到好处,秋试早就结束了,三甲亦出。那些个文人墨客在苦读之后入朝为官也有了一段时日,各党羽该拉拢的也拉拢差不多了,此时应做的就是敲山震虎,让这些初初涉水的俊杰们知道自己该效忠的到底是什么人。   小厮萧一伴萧轲很久了,因此很熟练的将大氅披在萧轲身上,默默随在后面。   萧轲不知道多日未见,姜衡期将自己唤去这玲珑宴有何目的,但仔细度来自己好似也是属于那俊杰的范围的。圣旨已下,总不能抗旨,于是闭门半月的萧三公子,不情不愿的入了去皇宫的马车。   萧轲到宴上时恰好未早未迟,不过令他惊讶的是本应宴会开始才露面的君王,此时很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自斟自酌着,见他走入,本是沉着的眼忽的一亮。   萧轲被他那好像是要将自己的衣服看出洞来的眼神看怕了,啐了一声不知检点,却也没想到这个词用到这里究竟合适与否。   姜衡期本是不必来这样早的,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容易让人起疑。但是他想了想,自己可是有半月没有见过萧轲了,之前是萧轲在漠北,怎样想着也没办法见上一见。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因为妹妹的话忍了半月,姜衡期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疼这个人了。   姜衡期一直知道萧轲的身体不好,当初月丞月神医同萧轲成为挚友少不了自己的撮合。姜素的反应也更是让自己心慌,故而背地里,那些忠于自己的死卫除了少部分人负责保护自己的安慰,剩余的都分散到各地去寻那些珍稀药材去了。   但是姜衡期不知道,姜素也没告诉他,萧轲可能是等不到了。   萧轲看着两边木桌的分布,又思考着同姜衡期的距离,最终在主位右侧,距姜衡期一张桌子的地方落座。   不是萧轲不想离那身龙袍远一点,只是他知道若是自己避得远了,姜国的皇上自会寻个理由将自己召到跟前来。如今这样的距离,正好是让姜衡期无话可说的距离,刚刚好。   姜衡期将萧轲心中的算计猜得八九不离十,许久未曾有过笑颜的君王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想着,随他好了。   两次见姜衡期,都是在宴会上,这让萧轲有一点安心。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三少爷还清楚的记得之前的接风宴这位衣冠整整的君是如何对自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的臣的。   不会饮酒的,萧轲在心中道了誓。   与萧轲同桌的显然是那些微露锋芒,但自身也确实是有些本事的。如此近君侧,自然是那些不屑妄自菲薄以及想有一番作为来君王跟前混个眼熟的。   萧轲落座后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在那里饮茶。他眸子压着,但自身的气质却不容忽视。而这些入玲珑宴的人多有结识,要不就是同赴科举的敌手,要不就是朋友,此时入了一个不熟悉的人,还沉静如斯,同是显眼得很。   故而一位面目清秀的公子做了那出头之鸟,他稍一拱手,对萧轲言:“这位公子很是面生啊,不知……”   谈话是应含而不露的,这位公子未问家世未问官职,只待那听者按自己的喜好说出来,是个聪明的。   萧轲回了礼,谦逊地回道:“在下萧家三子,萧行之。”   话音甫落,另一着青衫的公子明显是受了惊,他慌慌忙忙将茶杯放下,提袖擦了擦唇边溢出的茶水,轻咳了一声道:“是……是那个萧轲?”   如此不合礼节,萧轲不过一笑置之。而那青衫公子身旁的友人见他脱口的是这般话,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青衫公子回神,面上显了红,忙对萧轲歉意一般笑笑。   萧轲想,果然还是年轻啊,可能在他们眼里,自己也不过是个有些才华,家境惨淡的世家公子罢了。   萧轲:“对,就是那个萧轲。”   于是四下无声,谁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而那一开始的清秀公子眼中却慢慢升起了热灼,他坐在萧轲旁边,一时竟不管不顾地将萧轲右手攥到自己掌心,磕磕绊绊地说:“你……不您,您是行之公子萧轲!”   萧轲一头雾水,眼神不甚清明地道:“萧某刚刚,是道过名讳了啊。”   那人更为激动了,将萧轲的手愈攥愈紧,道:“小人,小人李映字子瑾,倾慕……倾慕萧公子,不不不,仰慕萧公子许久了,如今如今……”   萧轲啼笑皆非,他没想到当今世上,竟还有那仰慕自己的人。   “萧公子当年殿试时所书《牡丹志》精美绝伦,我誊了数份张挂家中,如今算是踏破铁鞋,终是可以见萧公子一面了。”   李映的欢喜些微感染了萧轲,“牡丹志”三字也让萧轲想起了三年前的科举,自己还有傲骨有远志的时候。   “其雍容华贵,实人与意之。人贵也,而后花贵。然花所需者雨露,人所爱者利禄,水溢则伤其本,利众则毁其志……”   萧轲是那一年的状元,是萧家第一位文人,也是姜衡期即位后,最为重用的人。   如今时过境迁,萧轲看着同自己之前的意气风发别无二致的李公子,面上浮起了不经意的笑。   姜衡期一直默默注视着萧轲这边的动静,其实从萧轲落座开始,姜衡期就很欣喜自己对他的了解仍同从前。不愿距自己过近,却又怕远了自己不悦再将他召到前来而坐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又由自身的那傲骨惯于右座,不过姜衡期倒是没那样的神通偏偏让李映坐在萧轲身旁,只能说是天意为之。   唤萧轲来这玲珑宴,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的,毕竟这里少谋略深思,而那些文人们有的心思萧轲曾经也有,更何况还有一个险些将萧轲敬若神明的李映。   姜衡期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落过这般多的心思,当然那些算计除外,此时看着萧轲舒展开的眉目,姜主想着,李春知你倒是养了个好儿子。   李映是礼部尚书李春知的二子,同他老爹有着类似的迂腐。不过看在他对萧轲还能有那样一点悦心的作用,姜衡期打算着以后可以少呛呛自己的李尚书。   李映没想到这坐在自己身旁的公子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行之公子,“肖想”已久的结果就是把他爹日日耳提面命的规矩抛到九霄之外去了。   萧轲也是难得遇到自己不讨厌而投机的人,面对这意料之外的热情除了开始的手足无措,倒也在解脱了自己的右手后与其攀谈起来。   李映的很多想法都不错,虽说难免有了文人的狭隘却也是自有一番见解。本来预计会很难熬的晚宴突然有趣了起来,当然若是能忽视主位上那位时不时意味不明的眼光就更好了。   姜衡期倒是意外的老实,整个宴上除了说了几句在萧轲看来无关痛痒却让那些个才俊踌躇满志的话外,也未对萧轲做什么过格的事。   只是宴近晚,那些俊杰一个个告辞之后,将萧轲留了下来。   姜衡期遣退了宫人,不顾萧轲的意愿硬是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这位君主含情脉脉,亲手为萧轲理好衣襟上的褶皱。   姜衡期:“行之,今天见你这个样子,朕很开心。”   萧轲翻了眼,后又想起了什么道:“李映可重用,就是有些太过模仿我了,稍加打磨,定是文臣中数一数二的。”   又道:“这些新需培养的势力要因人而异才好,我观了几个,都是很好的,”萧轲轻笑一声,“一代新人辞旧人,有了这些人在皇上身边,轲……”   萧轲在姜主愈来愈沉的目光中住了嘴,想着自己竟一时忘形当二人还同昨日,真是失策了。   姜衡期甩开萧轲,萧轲不清楚这位怎么自自己回朝后愈发阴晴不定了,便听那位阴□□:“这些朕自有打算,时候不早了,萧卿可自行回府了。”   唤萧卿,其实自班师以来姜衡期还未给萧轲安个一官半职,只是以前常唤的行之,此情此景下不合罢了。   萧轲也不知自己触了哪里的霉头,只想着姜衡期什么时候这般好对付了,又想着不用费脑子同他周旋也是好的,便不顾姜衡期眼中的期待道:“那臣便告退了。”   姜衡期不悦,很是不悦,但想着自己此时若是做出什么来会对萧轲不利,就生生忍下了。   他还没忘记,上次不过是摔了个茶盏,文郁就要为自己心尖上的行之娶妻。   在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护他周全的时候,一定要隐忍。之前的自己天真的以为只要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能好好对萧轲,好好保护萧轲了,现在想来太过引人发笑了。   姜衡期眼睁睁看着萧家一日胜似一日的衰落,萧轲的心思一日胜似一日的深沉,他不想再这样无力了。   姜衡期想着,行之,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就好了。 第8章 局、势   李映放下话来说择日登门拜访,他择日倒择得很迅疾,玲珑宴后第三日,萧轲就见了拜帖。   安伯拿着拜帖入内的时候萧轲还是一副不甚清醒的样子,听了李映的名字,才从那脑中唤出些清明来。   “李公子啊……”,萧轲蹙了下眉,他最近很嗜睡,心知自己身子一日比不得一日,便想着要趁着这些为数不多的时日多做些事才好,然而却同孕中妇人般身不由己起来。   歌回来见过自己,她如今看自己是一看一个烦,萧轲笑笑不理她,她便动辄送些市面上不常见的补药过来,端着一副凶恶的嘴脸咒他早死了算了。   萧轲学识渊博,安丰四年的榜首自是称得上这四个字的。但他见歌回,总是不自觉地在脑中浮出“相依为命”四个字。   未嫁而丧夫,未荣而就枯。   萧轲提了兴致,道:“快去请李公子。”   李映好像是随身贴着暖炉一般,与萧轲在厅内相对落座,映着萧轲的心思都青翠起来。   安伯之前未见过李映,但身为萧府的老管家,这姜都这朝堂的局势还是了然于胸的。   文臣以文岸为首,文岸为相两朝,根基极稳,是可同之前的萧家相提并论的。武将自是随了席坤,席坤同萧家的关系不亲不疏,想是被一萧固姜逾百载惹的。席家也是有底蕴的家族,但不同萧家这般一脉承武,只出了个萧轲算是异类。   除却文武之争便是老辈小辈的勾心斗角,席家不稳,牵制不住文氏一脉,姜衡期就默许了很多小的派众在明里暗里掐着,每天看看他们对敌对一方的弹劾当趣子。   李春知是中庸一派,不参与任何党羽之争。他自当好自己的礼部尚书,逢祭祖科举等多费心思而已。李家秉承中庸之道,虽有时碍于时事有所偏倚,也是心中有秤知轻重。比如他可以在文相多次的警示后将文家的某位烂泥扶不上墙的划到金榜里,却从不许任何党羽在三甲上做文章。   李春知是有原则的,虽然时不时惹得文相想设个计将他那首级取了,却也在心中明镜一般思量着每朝每代都需要些脊梁,他们是游离于规矩之外的,如磐石一般支撑着这个朝代。   更何况,姜衡期虽然对自己的礼部尚书大人积怨已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他,那么别人又何苦自讨没趣呢?   而萧家,算不得中庸,只是对这姓氏极为看重。依附于萧家的世家不少,而萧氏却还是那个兀自抱团,认萧不认情的样子。故而虽说没落有因,却也有着自作自受。   你只认自己的氏族,外族人皆入不得你的眼,偏又权势极大,树大招风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映今日着了个火红的狐毛大氅,入正厅后贴身的小厮将其取下,内着了暗云纹滚金的锦袍。   李映对萧轲的景仰实如滔滔江水,他小萧轲四岁,是今年的探花郎。文采不必说,其父李春知也是天下读书人推崇至深的,确实不必在萧轲面前如此自惭形秽。   一开始在玲珑宴上,萧轲也想过这人可能是演技太过拙劣了,不过几句话下来,他已然清楚,自己这是遇到老实人了。   这老实人还一根筋得很,他有一套头头是道却让人啼笑皆非的道理。要是顺着他想,便觉着他这般是极为合乎礼数且极为有理的。怕是只有李家,才出得了这样的儿郎罢。   “行之公子,子瑾今日冒昧登门,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公子见谅。”李映一脸的诚恳,端的一派死不悔改。   萧轲:“轲之前在宴上便说了,李公子不必这样客气的。同是一辈,唤轲行之便好。”   李映摇头,道:“不可不可,子瑾对待行之公子是良师一般,礼节不可丢。”   行之公子算哪里的礼节啊?这是坊间对他带了旖旎心思的称谓啊!萧轲还清晰地记得车驾过街,那些个胆子大的姑娘偶尔高呼一声“是行之公子啊!”的光景。   李映是个固执的,萧轲便任他叫了。   茶是上好的铁观音,点心是虞山翠。李映平日不喜甜点,却对虞山翠称赞不绝。   虞山翠其名取自虞山,虞山有红的麦,翠的虞。红麦磨的细粉带了绯色,馅儿用的茶粉和虞树嫩叶的汁。虞山翠做法很多,在原料的基上加各种辅料,便有了各式样的虞山翠。   萧家的虞山翠是偏向正宗虞山翠的,辅料几乎不加,却因厨娘精湛的厨艺耐吃得紧。   李映放下茶盏,灼灼地看着萧轲道:“行之公子,你当中庸之道如何?”   “李家之道么?”萧轲问。   李映点头。   萧轲接着道:“浮沉之中,佳矣。盛世之中,固矣。李家人聪明,知道争斗是不休的,中庸之道却可长久行之。”   李映未说什么,纠结了一会儿又问:“行之公子对萧家如何看?”   萧轲一怔,有些想不好如何作答,李家中庸李映未必中庸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萧轲却任由它过了。萧轲知道这样进行下去是很危险的,自己对李映不知根底,要是他是文氏一派……   萧轲还是从了自己的心,萧家没落后他很少人对提起过自己的想法,即便是歌回也无。   不如相信一次。   “盛极必衰,忠甚为妖,萧家太不知帝王之道了。几代下来也自有腐朽,我们家这一脉,较旁支清明些,然家大业大,主事的还是有糊涂的。”   萧轲本是雅致着如瓷器一般,顿了顿却从眼中生出利器的光来。杀伐气四散开来,李映后知后觉,这才忆起萧家,本就是兵戎。   萧轲言:“不过纵有自身的原因,我二哥,也是不该那样死的。”   通敌叛国,好高的一顶帽子扣在萧家头上,五代忠良的名声一旦尽毁。甫一从战场上回来便入了囹圄,取证,定罪也是极快的。   烧红的铜柱烙在身上,生生灼死。闻着自己的皮肉焦熟的味道,来长啸一句,将士何辜?忠义何苦?   真是可笑。   但李映怕是不了解这些个勾当,当萧放真是通了敌吧。   未想李映言:“是污蔑,我知道的。皇上说……”欲言又止,老实人的脸上赧了红,心知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   萧轲登时通透起来,原不是文党抑或席党,倒是姜衡期的人么?那么姜衡期派他过来,是想探自己的底线么?   一哂,萧轲道:“皇上是个好靠山,你仅需记着自己是为着黎民就够了。萧家同前代旧事都高深得紧,你只转告他,萧轲在做,就好了。”   李映陪了笑,又扯开话聊了半晌,见萧轲兴致不高,想是自己这次怕是得罪到行之公子了,暗自悔不当初,悻悻地告了辞。   萧轲倒没有怨怼的想法,只是想到姜衡期都让李映来试探自己了,那么该动的手脚就应该快一些了。   要过年了呢,应该是最后一个年了。萧轲盯着李映在雪中踏下的痕,盯了许久许久。   李映出了萧府便马不停蹄地入了宫,将那句话转述给龙椅上的那位时,那位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姜朝的皇上和他的探花郎在御书房沉默了许久,久到探花郎肚子打鼓的声音都响过了几轮,姜主才发现他的探花郎要饿坏了,于是摆宴,清欢。   姜衡期突然很想萧轲,很想很想,他在萧轲于漠北峙敌时,都未这样想念过。   姜主是一个想到就做的人,待他轻车熟路摸进萧府的时候,月白如洗,眠了许多许多犹在梦里的人。   却没有萧轲,萧轲在白日贪睡得很,夜里却总是要过半才能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姜衡期自以为轻手轻脚的不会吵醒萧轲,摸进他房中时,抬头就同那双漂亮的眸子对上了。   姜衡期着了便服,身上那股子气势却还是万人之上的。萧轲只着亵衣,披散着头发,不明他的来意。   姜衡期走近,便见萧轲不动声色地向内侧移了移。赌气一般,姜衡期直接坐到了床榻上,便见那人拥紧了被子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姜衡期:“行之,你以前不会怕我的。”   萧轲瑟缩了一下,回:“以前你不是疯子。”也是不敢声张,声音放得很低,虽说这院中杂役小厮皆不在,萧轲还是怕被人知道了该眠在不知哪个贵妃玉臂上的人现时在自己面前。   姜衡期拨开挡了萧轲视线的发,如愿地看着他皱眉却不发一言的抑郁着。   “我一直都是疯子,行之不知道么?”姜衡期笑言。   萧轲打掉姜衡期停在自己肩上的手,道:“以前的你,还懂得隐忍。”   姜衡期大笑了起来,左右这院子周围无能听见的人,夜探“闺房”这种事,要做足了功课才好。   他摩挲着萧轲的脸,从上滑过住在下颚处,拇指一下下抚着唇,萧轲偏头躲过,他便不厌其烦地将头再扳过来。   “行之,你那么聪明,怕是很早就知道了吧?”   很早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不是皇子对侍读,不是皇上对臣子,不是栽培和利用,而是要听你在我身下,吟哦出声。   萧轲的眸沉了下来。   很早么?也不是很早。只不过发现身边打算助其登上最高位置的那个人,越来越喜欢碰触自己。   不过是在自己练习书法时,他会不经意般说行之你这个字写的不对,然后覆在自己手上执笔,连气息都贴得那样近。   不过是偶尔打闹时喜欢将自己拥住,讨了饶也要过一阵子再将自己放开。   不过是在有了侍妾后自己当玩笑一般的那句话——行之,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你。   然后是自己出征前,突如其来的叼住了自己的唇,声声如凿雷般耳语着,我不会再忍。   唇上有了温热,姜衡期这次吻得极为小心,慢慢地贴住,再离开,再贴住。   这是姜衡期第三次吻他,之前的狠戾消失殆尽,如期打乱了萧轲的思绪。   颤抖的舌敲开了牙关,勾住另一个,同样颤抖着却不敢前进的。二人跌入柔软的床,所有的动作都变得缓慢,眼、鼻、耳……   萧轲在失去清明的前一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阿期,遇到了木越,我才知龙阳也没什么坏的。”   萧轲很擅长地,一针见血。   可能是月光太哀伤,高高在上的君主没有发脾气,他甚至温和地问:“他真的有那样好?”   姜衡期眼中有不掩饰的伤,还是月色太好了,透过窗,映得人心都柔软真实起来。   萧轲:“他很好很好的。”   有多好?是如我一般视作生命,进退维谷地想尽办法抓住你,留住你?还是费尽心机,每天面对着自己厌恶到极致的东西,只为有足够的能力把你护在身后?   萧轲可能真的不爱自己吧,就算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就算是十几年的光阴也没能让这个人仁慈起来。   因为姜衡期听见他说:“我遇到他,才看见了光,才知道自己苦苦守着的那些其实都没有我自己来的重要,因为有人在心疼。”   他说:“阿期,你好好待文郁,她是个好女子,即便我对文家没有一丝的好感我也还是要说,她待你,真的很好。”   “是萧轲永远都给不了的好。” 第9章 旧思   姜衡期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忘记自己被从小教导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了,那个他爱了十几年的人,他总是想着给他时间,待自己再努力一点,待他对自己再舍不得一点。   可他爱上了别人,爱上了敌军的将领,爱上了……一个死人。   怎么争呢?还可以怎么争?   “行之,我很累,你不要吵了好不好?”没有那个需要仰望的自称,姜衡期就这样示弱一般喃着,如愿堵住了萧轲的嘴。   萧轲的眼深邃着,没有看任何东西。姜衡期卧在榻上,扯过被子道:“我许久未曾睡过安稳的觉了,行之,不要吵,我丑时就走。”   萧轲任他躺在自己身侧,就像曾经,他是侍读,他是三皇子。他温书累了便会缠着自己在软榻上一同小憩片刻,同衾而眠。   月色静好,烛火未熄。姜衡期未更衣,带着霜雪的轻寒一点点渗过来,是萧轲能承受的温度。   同床竟异梦,儿时是旧时。   姜衡期想着那个少年,想着国子监初见时自己的“莽夫之子,焉知《大学》?”和那个少年高傲的眉眼。想着因了这少年而得的萧家举族的相辅和这少年割袍的决然。   睡去……   萧轲不认为姜衡期可在丑时清醒过来,便不睡了。   明日起身,他仍是君,自己仍是臣。   萧轲一直很怕自己难眠的时刻,因为没有了未来便会久久沉浸在过去。   然后想到了阿越,在留风崖上,一同跌下去的二人。两方各自设下的计,友者非友,敌者不敌。   好在锦瑟一毒没有毒发一说,只是一点点耗着人而已。在崖底,亲眼见了他的登峰造极的岐黄之术,和对锦瑟的束手无策。   阿越曾说过:“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你,那时你还是被萧逸宠着的孙儿,他来逐灾民,一直逐到漠北以北。瘟疫起的急,他本是带你巡防,圣旨突下,不得已带了你来。我记得那时你被围在团簇的兔毛之中,好看得紧。而那场瘟疫没有要了我的命,只是自此我从姜人变为了夷然人罢了。”   “我当时就想了,明明是一样的年纪,我在逃窜流离,而你安然在马背,高高在上。”   “我只是偶尔会想起那段食不果腹衣难蔽体的时日,然后更加偶尔的会想起那个被层层护住,生怕有一点闪失的娃娃。直到再见你,才从遥远的时光变得愈来愈近,也愈来愈频繁。”   “萧轲,你很好,你不必背负萧家人的使命,使命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若说的话,对姜兵戎相见的我岂不是叛徒了?我并没有怨恨过萧家,我这一生戎马,究其根本却是没有家国的想法的。我曾是姜国人,现为夷然将,而我从来只活给我自己看。”   只活给自己看……么?   萧轲偏首看了看枕边,年轻的君主仍在梦里,他早在极年幼极年幼的时候就没办法只活给自己看了。   姜有例皇位能者得之,姜的太子立得晚,是要那个人真的可以睥睨一切之时,几乎连同那方印玺一起给了的。姜逢换代必乱,各党派寻己方认为最佳的皇子,胜败一念,就跟赌博一样。萧家赢了许多次,只这次,赢得一败涂地。   那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办法只活给自己看了呢?   萧轲有很多话,一直埋在心里,再亲近的人都未告知过。   比如自己的体弱,并不是先天。   却是因为那个天真地说着:“娘亲这个好苦的,轲儿不想吃。”的孩童在多年之后知道了,有些伤害,也是因为爱。   因为他听到那个美丽的妇人凿凿地,哭泣着抱紧他,抱紧在那时应该熟睡了的他说:“轲儿,你会不会怪娘亲?不要怪娘亲好不好,娘亲只是想你好好活着,就算羸弱也能好好地活在娘面前,在百年之后再去那阴曹地府将这桩桩件件与娘亲清算。”   是时,萧家战死了一位,萧轲的堂兄。   外人传言萧将军同萧夫人伉俪情深,但萧轲知道,他们也是会吵架的,而吵架的原因永远只有那一个。   不是萧将军寻花问柳,不是萧夫人头疼萧家人脉众多繁事冗杂,而是战。   战前会吵,不过是小吵,战死则会大吵。   他那个出嫁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娘,在过多的担惊受怕中活着,只能拥紧自己而已。   她娘说:“你便战罢!我早当你是个死人了,多同我说一句话都是赚来的。但你不要再训轲儿了,我萧张锦在这世上一日,便一日不会让他去漠北!”   如今他连他娘的遗愿都背弃了,萧轲想着,不要紧的,马上就能当面与她讨饶了。打也好骂也好,几重地狱也好,终究是不必一个人活着了。   可惜的是,这大好河山,不能陪他到国泰民安了。   萧轲曾与姜衡期割袍断义,在萧放死后的某个下午。但他对这个人,始终是狠不下心肠来的。   萧轲怨过他未为萧放说过一句话,怨过他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原因使得萧家从云端直接触了泥,怨过他……只知道护好那个什么都不是的萧轲,那个无力战于前线的萧轲。歌回的话,他从来都懂,他也懂鞭长莫及。   丑时很快就到了,萧轲摇醒枕边人。   姜衡期睡眼惺忪着,他其实也没想过自己会睡得这样沉,一开始只是寻个理由多待在萧轲身边而已,未想黑甜如梦竟一下子沉迷进去。被萧轲摇醒的时候,他恍然不知今夕何夕,许久才清明起来。   姜衡期褪去了帝王之威,他将萧轲拥进怀中,嘴角是孩童般的笑。   “行之,你还在啊。”   萧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个满脸得意的人来了,只得哭笑不得的,“阿期,你该走了。”   姜衡期把自己埋在萧轲怀里,道:“不怕,还早呢。”   萧轲的体温偏低,也只有在夏天才能好过一点。姜衡期在幼时很喜欢抱这个时候的萧轲,软软的凉凉的,连暑气都去了。但后来他却越来越不敢抱了,不是人言可畏,而是那样热的天,要是在心头再燃起一把火……   萧轲红了脸,姜衡期某处抵在他腿上,热得可怕。   姜衡期动了情。   萧轲赧然的样子很有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却还要故作镇定,可怜极了。   姜衡期起了逗他的心思,动了动,贴到萧轲耳边说:“行之,我又不想走了。”   萧轲被他抱着,却是实打实地打了个寒战。   “你你你……快回宫啊,你不是许多妃子的么?”   姜衡期挑眉,继续贴在萧轲耳边,缓缓吹着气,道:“可是我不喜欢她们啊,我只喜欢行之。”   只喜欢行之,只喜欢行之啊……   萧轲一下子挣开,将始料未及的姜主一脚踹到地上,连着那床被子,一同落了尘。   “滚……滚!”   姜衡期从地上爬起,揉了揉腰,没想到他反应竟这么大。   “行之你声音在抖,你是害羞还是怕?”戏谑着的声音。   萧轲伸手,才发现床榻上已经没了被子,他知道怎么对付姜衡期的,只是姜衡期现在看起来心情很好,萧轲不想再提及木越了。   于是失去了所有防备和盾牌,只能重复着,滚。   姜衡期这次倒没有乖乖的听话,他提起锦衾抖了抖尘土,萧轲如果是只猫的话,怕是一身的毛都该竖起来了。   走近,拉近,姜衡期说:“行之,你不喜欢我没关系的,我爱你就够了。你喜欢木越也不打紧,至少你在尘世的这些日子,还是属于我的。等到到了阴曹地府的那一天,我也会好好地同他争抢。”   姜衡期将被子覆在萧轲身上,在他唇边落了一个轻吻,道:“更深露重,我也知道你不会出门送我,护好自己行之,当我求你。我知道你在做,我也在呢!”   萧轲其实是知道的。   姜衡期还有早朝,萧轲知道他不过是在打趣,他不可能过了丑时再走。但当姜衡期真的从视线中消失时,萧轲很久未动过的心却突然麻痒着疼了一下。   十二岁和二十岁的姜衡期突然在萧轲眼前重合在了一起,他们张着同样的薄唇说着:“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行之。我不喜欢她们,我只喜欢行之……”   “萧行之你还想知道什么,是!我爱你,你满意了么?”   “我是无能为力,你怨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我那样爱你,你就不能等我么?”   不能的,你既然没办法做,那么只好我来做。   文岸的手软,必将尝到后果,不将他萧轲赶尽杀绝,将是文相此生最大的失误。   那些明里暗里的,都将被大白于天下。让沉冤的得雪,奸诈的得应。   文郁在凤安宫中绣着梅,针尖突然刺入了指。聚起的血珠瞬间就渗入红色的瓣里了,跟丝线混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   十指连心,那种疼好像会顺着筋脉直接疼到人最柔软的地方去。文郁放下了绣,心中的不安愈发严重起来。   她感觉,萧轲就是这不安的源泉,她还是不想萧轲死的。这个少时名动姜都的才子曾打马经过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她还是闺中不思琴棋书画其外物的女子,幸生在丞相家中,得以识字阅书。   那还是一个得了一首好诗就会欢喜上一个下午的年代,她知道萧轲比萧轲知道她来要早上许久。后来见了姜衡期身边的状元郎。   她一眼就看中了萧三公子旁边那个看似不学无术的三皇子会是她未来的丈夫。   可能真的是月色太好了,连一向善权术的郁后都开始怀念了。   她恍惚间着了嫩黄的夏衫,还盘着少女的髻,在雕梁画栋的画舫上,弹了一首《相忆》。   古琴的声音很悦耳,惹来了那个她欢喜到极致的人。她绯着面任同来的丫鬟介绍着自己,看着他的眼忽的一闪,她便觉着从晨昏到白昼,那些日子的苦练都值得了。   这样的夜其实睡到梦里的人才幸福。   文郁看着泛白了的天色,揉了揉眼。竟是一夜未眠呢。   杯盏中的茶早就凉了,文郁端起饮下,她没有退路的。   姜朝的皇后此时在想着,晴娈应该会喜欢萧轲的,但这个相识的契机,要怎样给才不显突兀呢? 第10章 无言   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又是落雪,素白素白的。从遥远的地方落下,目难及处的寒一点点铺开,就在眼前。   萧轲喜雪不喜寒。萧府有一处梅园,是萧老将军为讨夫人欢心设的。红梅白梅参差着,有了雪便分外好看。   萧轲着了狐裘,怀中抱了手炉在梅园赏雪。虽说昨日未睡好,不过今时倒未同之前一般嗜睡。雪这种东西,是要有了温暖才可赏上一赏的。   未去漠北之前,萧轲喜欢看落雪,身边要么是父母兄弟,有时也是姜衡期或其他相识的人。出征漠北时是秋日,月余就飘起了雪,天寒地冻的,萧轲才开始怨恨起这鹅白来。   要靠双倍的药才止得住的咳,是什么滋味却想不起来了。不止人会遗忘,身体也会的。   遗忘有时是不在意,有时是逃避。   还想着要和阿越,看一场雪的……萧轲攥紧了拳。雪融在面上,沾衣不湿。   阿越,阿越你为什么要这样?   世人都道萧轲鬼才,足不出帐便知了胜败,可谁知他在那场战中,其实是败的呢?   如果不是他,木越不会死。   如果他不是那样自作聪明,不是那样妄自揣度,木越也不会受万箭穿心。   自古成王败寇,人们总是习惯于为胜利者写传奇的诗,史实?呵!   那场战,甚至于连姜营内的兵士都一致极了的称耀自己神机。萧轲苦笑,堂堂夷然大将,纵横沙场数载,岂是那样好伏的?   身后传来足履踏雪的吱呀声,萧轲疑惑着回头,一树白梅下,少年带动着风走过来。他见了萧轲,敛息,下跪。   “刘四儿见过萧监军。”   萧轲记着刘四儿家不在姜都的,难道说是为了见自己特意而为么?   这个少年在军中照拂自己一载的时光,早有了情谊,故人相见,萧轲是欣喜的。   “刘四儿,地上凉得很,我早就说过了不需如此多礼,你怎么不记着呢?还有我早就不是监军了,唤我行之就好。”   虽说是责备的口气,却温和得同阳春的风。   安伯跟在刘四儿身后,解释道:“三少爷,他说是少爷您军中的故人,少爷有东西忘在他那里了,故特来归还。我见少爷不在房中,想定是来此看梅了,便擅自带他来了。”   有东西遗在他那里了么?萧轲仔细想了想好像自己并没有托刘四儿保管过什么东西,一时费解。   安伯说完话便识趣地退下了,寂静的院中便只有落雪声和细弱的枝丫承不住雪重折断的声音。刘四儿还在地上跪着,不肯起。   真是倔强啊。萧轲唇角微微翘起,无奈地走上前,将那个少年扶了起来。   刘四儿膝上还有雪,却不拂落,萧轲隐隐觉着这个少年好像是在惩罚自己一般,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萧轲:“不是说我有东西忘在你那里了么?是什么?有什么话咱们去……”   萧轲的话霎时顿住了,因为刘四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一封封口处烫金的如意纹熟悉得好像是自己印上去一般的信!   萧轲的声音在颤抖,他问:“你……你怎么会……会有这个?”   那是木越写给他的信,萧轲绝对不会认错。可是这种信,本来应该全部化为灰烬的,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熟悉的纹路了的,怎么会……   萧轲瞠目,他想着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这封信,自己未看过。   很多之前不解的事情一刹那呼之欲出,萧轲看着刘四儿,一脸的不可置信。   萧轲说过很喜欢黄昏时的遗忧谷,遗忧谷地处平襄,是姜夷交战时几乎不会波及到的一处。谷中深处可见一线天,萧轲偶然在那里看过月,淡淡的华光从极细的缝隙中透出来,很是漂亮。   木越便是就埋骨于此。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偶尔喜欢去那里,被木越知道了便更加偶尔地去同自己“巧遇”,因此才会被夷然营中的眼线得知。   席坤在遗忧谷设伏,此事自己知道,萧轲只是没想到木越真的会在那天前去。遗忧谷的地形使然,一旦设了伏,绝无生还。   萧轲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夜,木越未带任何亲兵,萧轲知道他是来寻自己的。   可是自己没有去,明明知道木越去遗忧谷要比自己来得更为频繁,明明知道若是遭了埋伏那个人就必死无疑。只是在心中侥幸着为了和他“偶遇”自己已经有了每月初六和二十二前去的习惯,木越既然已经摸透便不会在其他时间去那里。   萧轲是在整个姜营一片欢呼中推脱身体不适回帐,偷偷溜到遗忧谷的。是时也是很好的月色,眼睛在黑暗中久了,自然能看清东西,更不必说那晚的月色那样好。   于是萧轲看见了,一地的箭矢从疏到密,最为集中的那处,一无头尸首横陈,是自己熟悉的骨骼。   数不清的箭插在他身上,血色已经发黑,暗暗的润了一方土地,萧轲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在萧轲看到那样多的箭矢时腿就已经软了,认清尸首时,十丈远处,他跌倒在地,再没了一丝气力。   萧轲是爬过去的,腿软得不像话,于是只好靠手靠臂。绕过纵横交错的羽箭,滚过粒粒沙尘,愈前进,愈疼。   萧轲慢慢将木越身上的箭一支支拔出,泪如泉涌。他不敢抱他,他怕沾到他的血,他还要回姜营,他还是姜的监军。   最终离去时,萧轲什么都没敢带走。他想,心都死了,还要物件干嘛呢?而如今,刘四儿带来了木越贴身的佩玉。   萧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正厅的,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刘四儿在说着好像是该叫真相的东西。   “萧监军,这是木将军送你的信,那日你回的晚了,我在案上见了,便擅自……擅自拆了。”   萧轲不自觉的发抖,止不住的抖。他拆开信……   “阿轲,我想带你走。国者非国,我不忠于夷然,你弃姜,我们找一处山野。就去种你爱的菊,还要临水要有荷。从晨到昏,就我们两人。锦瑟我无力为你解,但剩下的时间我还能陪着你,你不必背负萧家的担,我们能渡一日便一日。我不想再见你劳心于这些事了,若你想赢我便拱手,左右夷然离了我定溃不成军。”   “若我舍了所有只求你一人,你会不会跟我走?明晚来遗忧谷吧阿轲,我想听你将答案说与我听。”   ……   墨晕染开来,萧轲这辈子都没这样无措过。   萧轲扯紧了刘四儿的衣襟,一字一顿地问他:“我待你如何?我一向待你如何?你为何要这样?”   刘四儿面不改色,丝毫不见当初的青涩模样。   “刘四儿一直想问萧监军,萧监军你可知,木越是何许人也?那你又知不知,你是我姜朝的人?你知不知……你这般要叫皇上怎么办?”   皇上?姜衡期啊……   “你是姜衡期的人。”萧轲松开了刘四儿。难怪见自己的病不为所动,难怪只不过是教了他一次那些药的煎法就能手到擒来,难怪对自己的喜好了若指掌!   刘四儿恭恭敬敬,道:“皇上于我刘家有恩,更何况即便无恩,我依然会告知席将军木越要去遗忧谷。”   刘四儿抬头直视萧轲,眼中有不可动摇的决心。   “我是姜人,夷然杀我亲胞夺我土地,似海深仇如何能忘!萧监军,我从未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过,只是……终究伤了你。”   萧轲笑,“是姜衡期让你告诉我这些的还是你自己要来见我的?”   刘四儿言:“是皇上,皇上说您有权知道这些。”   姜衡期啊姜衡期……   萧轲突然开始咳,怎么也停不下来,刘四儿慌了手脚地去递茶,萧轲却如何也接不住。   茶盏翻在地上,泡开的叶病恹恹地瘫着,毯上深了颜色。   萧轲停了咳,掩口的绢布染了血,同适才的红梅一般。刘四儿怔住了。   萧轲挥手:“你走吧。”   刘四儿还想说些什么,萧轲却直直地在他面前晕了过去,闻声而来的安伯对他怒目而视,浑浊的老眼仿佛喷出火来。   萧轲晕倒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安伯说的,他指着刘四儿说:“让他走。”   安伯扶萧轲到榻上,冷冷地道:“这位小兄弟,萧府庙小难容大佛,还请自便吧。”   刘四儿:“萧监军这是……”   “我家少爷如何都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怪我老眼昏花引了不该进的人进来,这位兄弟现在不走,难道是等我老人家撵人么?”   安伯喂萧轲服了药,眼角瞥着刘四儿。   刘四儿不得已拱手:“打扰了。”   刘四儿的身影消失了,窗外现在只有落雪。安伯仔细将萧轲安放在榻上,遣人寻了郎中。   安伯为萧轲脱下外袍的时候发现了他紧紧攥在手心的玉佩,水头很好的玉,不过显然不是萧府的东西。   应该就是那位小兄弟说忘在他那里的东西吧,可能是哪个朋友给的。   安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萧轲手中取出,用布包了放在萧轲枕边。   不多时,姜闻名的神医月丞入内。安伯有些意外,不过想着萧府多得是皇上的眼线也就不奇怪了。   月丞为萧轲诊治过多次,安伯还是放心的。   而月神医搭上脉,眉却愈锁愈紧。   “急火攻心,他这是怎么了?”   安伯在一旁答:“适才来了个军中的小兄弟送东西,三少爷不喜我们这些下人在身边所以老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应是有什么事罢。”   月丞知萧轲的秉性,便住了问出什么来的心思。   而在来萧府之前,月丞从未想过,萧轲的身体已经差到如此地步。他之前为萧轲诊的是还有至少一年的寿数,如今看来,半年都未必。   姜衡期就是这样照看他的么?   月丞见萧轲,唇色几近透明了。锦瑟一毒本就霸道,如今看他也是积郁甚久,要是萧轲还清醒着,他月丞一定要好好问问他。问问他他是不是就这样想死,是不是就这样不想活?   不过还是喟叹,月丞在很大程度上是懂萧轲的,他也知道萧轲为什么一心求死。只是作为医者,见医患如此,还是气的。   月丞开了几服药,又问了安伯萧轲近日的情况。在知道萧轲愈发嗜睡时他心猛地一沉,锦瑟他是很了解的,如果病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   月丞没有离开萧府,他静静守在了萧轲床边。 第11章 无明   在萧轲没有去漠北之前,除了必要的出诊,他月丞几乎已经成了萧家的私医了。月丞蹙了眉,丹凤眼沉沉的。   所以是去了一次漠北,就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个样子了么?月丞难抑地捶了一下床沿。   他早说就萧轲的这个身体,不用说劳心劳神了,就是舟车劳顿也有他受的。可是又能如何呢?漠北是他萧家人一生都向往的地方,有血肉有壮志,有使命有担当。   他拦不住。   月丞浸湿了帕子为萧轲拭面,萧轲的脸愈发棱角分明,是瘦出来的。月丞五岁从医,见疑难杂症无数,各种缺胳膊缺腿的来找他,他都一脸默然。   这世上的苦痛太多了,医者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心。   可是萧轲是不一样的。月丞还记得姜衡期拿数本残本的医书和奇药来求他,高高在上的皇子,在他面前甚至拂袖跪下。   月丞便对这个叫萧轲的上了心。   恍惚就是数年过去了,锦瑟无可解,月丞在萧轲身上做了无数次试验,而萧轲仿佛无感一样。   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月丞还记得在萧家鼎盛的时候,萧轲还会跟自己调笑,后来就……   月丞将帕子丢回水盆里,这种老妈子一样的感觉还真是糟糕。想他也算青年才俊,医术高超名动姜都,样貌不说出尘也较那些个达官家的子弟好上许多的,做这样的事还真是不合身份。   萧轲过了晌午才清醒过来。   回复神识的一瞬他紧了紧手掌,突然一阵惊慌。   “我的玉呢?”萧轲疯癫了一样在床榻上摩挲,月丞看不下去了,将那个露出边角的玉放在他掌心。   “在这里在这里,你急什么?”月丞没好气的说,玉又不会丢,弄成失魂落魄的样子干嘛。   萧轲如获至宝,将那玉置于胸口,再不说话。   月丞忽的睁大了眼睛,他感觉有什么不对。颤着手,他在萧轲眼前略过,那人却不为所动。   月丞看向萧轲的眼,那眼深沉,却无灵动。萧轲的眼中什么都没有,连光都没有。   “你……”   萧轲抬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道:“是月丞吧。”又笑道:“麻烦你了。”   月丞:“你的眼……”   萧轲抬手揉了揉眼,又在眼前翻了翻掌,叹了气道:“应当是,看不见了吧。”   锦瑟夺五感,视为其一,而后味嗅听触。   月丞努力把声音变轻松道:“无事,你不必多想,可能是火气袭心所致。说不准明日就好了呢,我现在就去配药给你。”   萧轲在一片无明中循着声音扯住了月丞的衣袖,“不必了,这是锦瑟的去视,哪里有药医?我已经劳烦你许久了,此后便不必了。”   “左右是将死之人,还浪费那些药草干嘛呢?”   月丞深谙,又不死心地问:“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么?”   萧轲扬唇:“是,本想着会逐渐模糊的,突然一下子看不到了,还有些不适应呢。”   萧轲摩挲着手中的玉,想着还好,自己早就记下了这玉的形状,既使看不到也不打紧了。   “不过还是让我有些吃惊的,虽然看不到,眼前却不是黑暗。像是夏日从房中走出突逢艳阳的目眩,又像是茫茫雪野耀了眼。要不然,我可能连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都不知道了呢。”   月丞知道自己的无能,锦瑟毒发到这个地步,任谁都是无力回天的。他知道,自此以后,萧轲的寿命就真同沙漏一样,是看得见的消失,看得到的留余了。   锦瑟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让萧轲死得有尊严罢。就像失视而留光一样,最终也不至七窍流血,面唇发紫。月丞知道,直到萧轲赴死的时候,他也还是这个俊朗的模样,只是不晓得要消瘦到什么样子罢了。   每一天都会弥散着死亡的气息,如果可以,月丞倒希望萧轲中的是封喉了。   “我回医庐查阅些古书吧,即便不能解,也想些法子推延几时。”   稍顿,月丞直视萧轲的眼睛,既使那眼中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影子了。他问:“行之,你现在,还想不想活久一点?”   萧轲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随后,月丞见那无神的眸子中,竟漾出泪来。   月丞是没见过萧轲哭的,在无数次他以为的可以压垮这个人的事情面前,他都没有哭过。月丞不知如何应对。   是承受了太多吧。   萧轲拭去眼角的泪,声音还带着些哭腔,他道:“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我也不知,怎么就这样哭出来了。”   母亲自小教导的,是男儿无泪。父亲自幼教诲的,是流血不流泪。萧轲一直是很听话的,大哥战死时年尚幼,强忍着在人前颜笑,不过是夜半偷偷拥紧被子无声地哭,偷偷想着那个在面前温润笑着,为自己求情的男子就此消失在这尘世。   萧放受炮烙之时,萧轲已经是御前闻名的文官了。萧放受刑,他在观刑,是时眼没有湿意,只是滔天的怒火逼迫他看清一直陪自己疯闹的二哥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处被铜柱烙伤的,再也无法愈合的疤。   再然后,自己好像是不会流泪了……   萧轲道:“我不是害怕死亡的,只是月丞,我最近一直在怕。在怕我没办法用这所剩无几的寿数,洗净萧家的屈辱。”   萧轲眼中又浸出泪来,“我自知我是自作自受,可……可若是连这样弱小的事我都没办法为萧家做的话,我怎么敢死,我怎么敢死呢?”   萧轲掩面,这场从数年前就积压着不肯流露一点的感情在突失视觉之后澎湃而出,萧轲此生都没这样哭过。   月丞一直无声,他甚至感谢起这场惊天动地了。至少这样,萧轲能显得更加恣意一点。   “不要告诉姜衡期。”   又是这句话,月丞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搞什么名堂,一个个的都是坚持着不要告诉行之,不要告诉姜衡期的。   姜衡期早就知道了吧,估计在自己知道萧轲失明后不久,姜衡期那边就有了消息。   可是月丞还是说:“好。”   因为他知道萧轲也不傻,萧轲想的是姜衡期可以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但不能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月丞一直都懂明哲保身,所以这两人之间的事,他从不干涉。   萧轲眼红红的,在榻上病容憔悴着。他端过安伯拿来的药汤,面不改色地饮尽,然后又是咳。   月丞便从怀中拿出个瓷瓶来,描红的牡丹,很精致。他把瓷瓶放到萧轲手里,言:“这是镇咳的,只不过仅能镇咳罢了。瓶中有二十丸,咳得厉害了就含一颗,要是去见……什么人的话,提前半个时辰服下,大抵是挨得过半日的。”   萧轲微笑,音中还带些沙哑,道:“劳你费心了。”   月丞不喜欢看他那个感恩戴德的样子,轻咳一声,“你先服着这个吧,后日我过来看看成效。”   “嗯,”萧轲将瓷瓶仔细收好,眼不能视物其实还是有些麻烦。萧轲想着,以后的万千光景,只能追忆了。   “月丞你,留下来用晚饭吧。萧府的厨子还在,可以做你喜欢的醉焰鸡。虞山翠也还是那个味道,我叫厨娘多做些给你带回去吃。”   月丞丹凤眼动了一下,不过还是在犹豫了片刻后婉言拒绝了。   他不能同萧轲离得太近的,这不是惧怕姜衡期,而是看到了姜衡期的样子便知道萧轲有多危险。他有预感自己会愈来愈喜欢萧轲,甚至会到了将其引为知己的地步。   必须要停下来,没有情感才是最安全的,他不能任由自己这样子欣赏一个将死之人。因为那将不只是会影响他的判断力,还会让他在萧轲故去后的很久很久,都想念着这个人。   月丞是在晚霞好极的时候离开萧府的,出门不远便同当今圣上的车辇打了照面。   还真是沉不住气。   月丞背着药箱,移到路旁低首。   姜衡期是心烦意乱着来萧府的,甚至连路旁的月丞都没有看见。月丞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唤上一直等在外的医童回了城南。   姜衡期此时是足够风风火火这个词的,几乎是下人通传的同时,他就踏进了萧轲的寝居。   萧轲刚刚躺下,听到姜衡期来了挣扎着起身。姜衡期见状一把摁住了萧轲,又一个眼刀甩给众人,室内登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颤抖着,姜衡期将手覆在萧轲面上。指腹在眼睑处逡巡,姜衡期吻在萧轲眼皮上。   萧轲是看不到的,只是在那人气息扑在脸上时阖了眼。   姜衡期将萧轲紧紧抱住,言:“行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看不到了?”   萧轲趁着姜衡期抱着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从瓷瓶中倒出丸药生生咽下了。   萧轲:“我身子不好你不是一向知道的么?突然这样也不打紧的,我也不想再看什么了。”   姜衡期松开萧轲,又死死抓住萧轲的肩,就算萧轲看不到,他也知道眼前这人有多难堪。   明明看不到的是我啊!   “行之,这万里河山,你还说过要去游历的。国泰民安我还没有给你看,你怎么能……”   姜衡期问:“你究竟是,病到了什么地步?”   萧轲身子还很虚弱,姜衡期拥他的时候很用力,肋骨有些发疼。不过月丞的药确实是有用的,这让萧轲有点安心。   萧轲:“苟延残喘还是不成问题的,何况从小到大,这样的事你不是该习惯了么?”   姜衡期是习惯了,习惯了萧轲服各式各样的药,习惯了萧轲在春寒已褪时还裹得严严实实,习惯了萧轲总是那个柔柔弱弱的样子。   姜衡期突然一阵后怕,因为他突然醒悟了就是因为自己的习惯,因为萧轲平日的善于隐藏和他谈家国之事时的不屈和傲然,让自己几乎忽略了他一直是个病人了。   古语云:久病床前无孝子。   不是不想尽孝,不是不想好好对待,而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将别人的痛苦慢慢忽视掉,然后道一声——司空见惯。之后发现那个人已经成为自己生活的累赘。   还好萧轲一直,不是他姜衡期的累赘。 第12章 晴娈   姜衡期:“行之,跟我回宫。萧府如今这个样子我是不会让你留下的。皇宫距城南也较萧府近,这样你出了什么事月丞也能很快赶过来。”   萧轲一哂:“姜衡期,你莫不是要把我关起来?全天下的人可都看着呢,这般不负责任的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姜衡期一下下以指梳理着萧轲的长发,如墨青丝就在自己手中。他想着如果这个人也能同这三千鸦青一般可牢牢握在掌心,那该多好。   “我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而且足够冠冕堂皇。行之,这一次,我绝对不会由着你了。”   萧轲气急,破口道:“你莫不是想我受千夫所指?萧家已经出了一个通敌叛国了,难不成还要再出一个……”   姜衡期看着萧轲绯色的脸竟莫名开心了起来,调笑道:“再出一个什么?红颜祸水么?”   萧轲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知道姜衡期在说笑,可男色祸国,史上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难道自己也会……   萧轲在心中发了誓,他虽羸弱,但从不想屈服。   萧轲推搡着,“姜衡期你给我滚出去,后宫佳丽你爱哪个都好,不要再来萧府了!”   姜衡期握住萧轲的腕,言:“行之,我是一定会带你回宫的。三日后,你将该收拾的收拾好,当然若是什么都不想带宫中也有你用惯了的。你现在目不视物,我不会放你一个人的。”   “还有我说过,我不喜欢她们,我只喜欢行之。我姜衡期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一个人,他是萧家三子萧轲,字行之。他喜菊喜梅,他能轻易就书出天下人争之效仿的字,还能随手写出文人墨客视若至宝的诗词歌赋。他陪了我从不识愁到阅千帆,他为了我的江山呕心沥血。”   “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要陪着他。”   “萧行之,你牢牢记好了。”   姜衡期的每句话都是这样的坚定难移,萧轲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   真是头疼,萧轲知道他既然说到了这个地步,就自然会做到的。那么,进宫之前,他一定要去找一次歌回。   最终姜衡期也没有在萧府用晚饭,在说了那些惊天动地的话之后,萧轲感觉他似乎是有些害羞了。   可惜自己看不见。   次日,萧轲带了萧一,去了妆成楼。   萧轲是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碰到那个传说中的文晴娈的。   文晴娈在萧轲的印象里应当是那种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的,他知道文家有意将她培养成第二个文郁,当然不是当皇后,只是继续帮助文家牢牢把握好姜的后宫罢了。   这样的女子会来妓楼,萧轲是始料未及的。   萧轲是听文晴娈的侍女在不留意间暴露了她的身份的,不过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陌路人而已。   那就当作没看见好了。   可这种事毕竟是要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才好,所以萧轲只希望这位文小姐不要注意到自己,就算注意到了也希望她不会识得自己是谁。   可往往事与愿违。   萧轲还未推开妆成楼的门,就被叫住了。文晴娈的声音是那种莺鸟一般的脆亮,带了少女的脾性,却不令人讨厌。   萧轲的衣袖被拉扯了一下,拉扯的人似是觉得不妥,瞬息间又放开。   文晴娈问:“你是萧轲?”   萧轲不得已,回道:“是。”   文晴娈又问:“我哪里不好?”   萧轲一怔,言:“文小姐这是何意?”   “表姐日前同我说好了,会为你我二人赐……”文晴娈顿住,想到了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似是不太妥当,便把那个“婚”字吞下了。   萧轲是懂的,他回道:“文小姐是极好的,是萧某配不上文小姐。萧某自幼多病,且已时日无多,确是不想耽误文小姐。”   文晴娈不客气地打断,言:“配不配得上岂能只听你一人所言?话说萧公子为何不肯看着晴娈说话,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萧轲抱歉地笑笑,解释道:“萧某如今双目失明,不想却唐突了文小姐。”   文晴娈压下齿边的惊叹,一时有无数疑问欲出。   为何会失明?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为什么自己会毫不知情?   ……   她最终也没有问出口。萧轲她是见过的,所以才能在甫一打了照面就将其认出。   文晴娈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后宫的妃子,她自懂事以来学的便是宫廷礼仪及各种会为自己增色的琴棋书画。直到那日表姐问她,是否有意嫁与萧轲。   萧家的儿郎在姜都都是极有名气的,闺阁中的女子不知有多少都想着嫁入萧府的梦。她没想过,却在文郁等待回答的一瞬,应了下来。   如果不必走自己要走的路,如果不是安排得就连十年二十年后的境况都一目了然的路,走一走,才算是不枉此生吧。   文晴娈对萧轲没有什么很深厚的感情,只是在表姐询问过后,愈发留意起这个将会同自己携手的人来。   打探一个人并不难,尤其还是那样出名的人。文晴娈不是擅于做梦的人,只是在那些打探中不自觉的将自己代入进去,想着谦谦君子,自己也算是有福气了。   可是她被拒绝了,她文晴娈居然被拒绝了。   表姐给的解释是萧轲身子不好不想误了自己,她还说她会另寻机会,说得好像自己有多想嫁与萧轲一般。   文晴娈知道自己是文郁的棋,不过左右自己这辈子也只能做棋子,做一个偶尔能行自己路的棋,总归是好一些。   她开始只当萧轲是敷衍,如今才知了那就是真实。   萧轲唇色泛白,一看就是久病的人,而且还失了明。这样的人,确实配不上她文氏晴娈。   于是不过撂下一句“你好生修养”,便仓皇逃离。   文晴娈是为了萧轲来妆成楼的,有传萧轲很是喜欢歌回,她想来见见那是个如何的女子。   如今不必了。   同文晴娈道了别,萧轲破天荒的问了萧一:“你看文小姐如何?”   这话其实是没什么价值的,萧轲随口问出。   萧一恭敬着,思索了片刻答:“文小姐很美,”见萧轲不做声又道:“可为良妇。”   萧轲失笑,问:“文家的姑娘,如何做得萧家的良妇呢?”   萧一回:“文小姐像文家的人,又不像文家的人。她心中有棋,进退不是可被人完全掌控的。”   萧一识人很准,萧轲是相信的,不过终究不是一路的人,现下谈论一番,也没什么果。   萧轲拂袖,“走,进妆成楼。”   一般说来在白日去妆成楼的人是少的,毕竟再风雅也改不了是妓楼的事实。   萧轲敲响饮歌阁的门时,歌回尚在补眠。她昨日累得很,同赵家的人周旋了半日,又被折腾了许久。好在那赵二公子是个惧内的,她才得以睡上几个时辰。   推开门见到萧轲的时候歌回还是个睡眼惺忪的样子,打着哈欠,歌回胡乱揉了揉发。   “啊你别介意哦,我昨日太累了。”   萧轲道:“无碍,左右我现在目不能视,你什么样子我都是看不见的。”   歌回晕乎乎的脑子一下子变清明,正了色言:“是锦瑟罢?”   萧轲从喉中低低“嗯”了一声。   歌回欠了身,拉着萧轲进了阁中。萧轲回头对萧一言:“你自行离去吧,两个时辰后来寻我就好。”   萧一便应了声离开了。   歌回牵着萧轲坐下,将温度适宜的茶盏放在他手边。萧轲看不到的面前,那个一向够足玩乐的头牌疼惜的眼再不作假。   歌回:“怎么突然间……就这个样子了?”   萧轲识出了歌回声音中些微的哽咽,缓缓道:“本就是一直等着这一天的,早是福气,晚也是福气。”   歌回蹙眉,强硬了语气道:“我可不当这是福气。”   萧轲尴尬,端起杯盏呷了一口茶,言:“不说这些了。姜衡期要我住到皇宫去,他发起疯来确实推脱不得。我想着入了宫,再同你相见会困难些,便来了。”   “简直胡闹,”歌回拍桌,“他姜衡期几斤几两我还不晓得么?虽说把你置于他眼皮底下是稳妥些,不过那文郁可是吃素的?”   “你这样贸然入了宫,且不说外臣留于宫中是如何的不合礼数,单后宫那些个手段就够你受的了!”   萧轲弱弱地打断道:“歌回,我又不是嫁与姜衡期了,你这般的语气好像是要嫁女儿一般。”   歌回吃了瘪,恨铁不成钢地以指点着萧轲的头道:“你啊你,真当文家的女儿是傻的么?姜衡期待你如何,别人不知道,她文郁总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的。要不你当要为你娶妻是为了什么?”   萧轲无奈,“左右都定下了,就算我不同意,也没的气力同姜衡期抗衡。”又言:“而且入宫还是有些好处的,我这样每日在萧府中毕竟消息闭塞,想凭我剩下的寿数完成那些事,不加紧脚步是不行的。”   歌回看着萧轲,饮歌阁内一时无了声响。   她知道萧轲为什么会同意进宫,宫中是一切消息的来源,只要有心,总是比这样每天待在家中等情报来得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既然是虎穴,危险性自然是要大上许多的。   应该是锦瑟突然的毒发,第一环启动,环环相扣煎人寿。萧轲急了。   歌回一直坚定着的信念突然动摇了。   她打破沉默,言:“阿轲,要不我们放手吧。”   萧轲闻言激动地起身,茶盏没有放稳,在桌上转了几圈,洒了一桌的叶。茶水顺势滴下,地上登时一片水渍。   “放手!如何放手,歌回你告诉我要如何放手?二哥受刑的时候你未在场,你知不知道我就那样看着他一声不吭地靠在那柱上,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呼叫。”   “从生到死,他都未曾怕过,我又为何要怕,为何要退缩?左右不过是死亡的早晚而已,何惧?”   歌回把萧轲拉回椅上,细致地为他理着衣冠,嗔道:“不放便不放,你这般激动做什么?况萧放的死,即便我未亲眼目睹,你当我会一笑置之?”   萧轲也知自己刚刚的话有些过了,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歌回拍拍他的肩,言:“我知道的。”   自己多喜欢萧放,萧轲也是知道的。现下想来也未免可笑,之前萧轲要为她赎身,是不想她再在这浑水中沉浮。如今她说要放弃,也是不想萧轲永远活在仇恨里,连最后的日子都过不好。   那就索性都放手一搏好了。 第13章 尚礼   歌回待萧轲平静了些许,才道:“我昨日得的消息,无手,他可能还活着。”   萧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当年文岸想灭口之前,无手就得到了消息,或者说,在他造出通敌的书信时,就知道了文岸不会留着他。”   “那当年死的那人是……”   萧轲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当年费尽心力得知书信是无手写出的,又一番波折找到无手的居所时,得见的不过颓垣断壁,和一具难辨面目,却有六指的尸首。   无手,当世鬼才,善摹他人书画,真假不辩。无手生六指,这是世人唯一知道的线索。无手的易容术极为高超,千人千面,而那六指,是做不得假的。   于是就当这条线断了,这几年来,他与歌回一直斥重金寻能人异士刺探各类,所获些微。   歌回也不知作何解释,只言:“既然这世上有无手这般天生六指的人,也未尝不会有其他人。我料想是无手做的准备,既然他知道文岸不会让他继续活下去,或者说在他以摹他人手笔为生而天下闻名的时候就该知道了有这一天。”   “我猜是他早有的准备。偏生火灾而致面目全非,仅余那六指容人分辨。文岸怕也是存疑,故而这些年来也未停止过找寻。那赵家二子是个傻的,这般事也敢随意说于人前,我不过随意激他一激,他便说了个七七八八……”   赵壬松,户部赵侍郎家的儿子,如果消息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应该做不了假,不过……   萧轲心又是一沉,赵壬松此人,说声名狼藉都是抬举。听说他最为喜欢在云雨时折磨女子,姜都的妓楼没几家是欢迎他的。   “歌回你……”   歌回幡然醒觉自己说漏了嘴,接过话道:“我什么我,左右残花败柳。更何况就他赵壬松的手段,我歌回还不放在眼里……”   萧轲却拍案,以很大的声音问道:“还有谁?”   歌回突然湿了目,咽下酸感道:“什么还有谁?你真当我妆成楼的头牌是吃素的么!”   萧轲其实是有发觉的,自己在双目失明后脾性愈发古怪了。   他言:“头牌?你还当自己是头牌么?现在妆成楼新辟的东楼里住的是谁不必我说了吧!我知道我没能力同二哥一般护着你,可你如何要这般作践自己!”   又谈何作践呢?   歌回不言。   东楼里住的是绫洝,这两年来有人称她作头牌,有人还在认可着自己。歌回也知道,清清白白的姑娘,在这楼子里总是惹人疼惹人怜惜的。那些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怜香惜玉得很,为她绫洝早写了无数的曲词。可这又如何呢?她早就失了同她较量的资本。   从前清清白白的歌回死在了那个雪前的夜晚。   她有时在酒醉后会问,自己的公子哪里去了?然后想起那些画面,想起他穿囚衣的样子。醒了以后,继续放浪形骸。   没了萧放,就没人看得到她歌回了,既然都是瞎子,自己如何又如何?   从前的歌回,姜都人提起的时候皆是惜爱,现在的歌回,以房中术为人称道。   或者那些人也不该称作人罢?   “阿轲,”歌回带着哽咽的声音让萧轲在一瞬间平息了下来,“你说我如今这个样子,到了地狱,你二哥还会认出我么?”   萧轲手足无措,他知道歌回也是无奈,他更知道自己的无能,于是只能言:“会的,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他都会看到你。”   歌回的泪无声划下,她知道,现在的隐忍还不能叫隐忍。她没有办法清白地去见萧放,至少也要有所交待。   “阿轲,我死了以后,把我同你二哥葬在一处吧。我还是怕他认不出我来,倘若坟茔近些,我去寻他应该会容易些的。”   萧轲以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言:“会的,虽然我定是要先去见他的,不过此事我已同萧一说好。”   “只这一件,我说了无论如何也要办到。只要办到了,他就再也不欠我的了。”   歌回破涕,她不是那般一悲伤起来需要很久的人。   连语调都轻快起来,歌回道:“有时我觉得萧家没落得不成样子,早就树倒猢狲散,而有时也觉得这百余载的底蕴确是不容小觑。话说萧一,到底欠了你什么啊?我早就见他不是等闲之人,你却从不肯讲与我听。”   萧轲言:“我知他知,这件事会同我一起埋入黄土,我答应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萧轲的固执歌回是了解的,也就住了心思。只言:“无手那边我会遣人暗中探寻,其实我心中也有了几处地方可供考量,有了结果我会尽快通知你的。另外这是自你回来未见的情况,前些日子我想着要你休整一阵子便没有拿给你,你看过了尽快毁掉。”   萧轲的手触到了一个小卷轴,摩挲着将它放入怀中。   歌回见状失笑,“我倒是忘了你如今看不得了,要不我说给你听?”   萧轲挥了挥手道不必。   “我让萧一念给我就好了,妆成楼终究不安全,你自己也小心点。”   歌回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她绫洝才来这楼子多久啊,老娘这么多年攒下的人脉岂能一朝崩溃。”   萧轲还是不放心,语重心长地言:“你不要太相信人了,人心变数大得很。”   歌回无奈,要说这人心,她要比这个从小到大没认识过几个人,识得的药材都比人多的少爷好上不止几星几点。不过这般疼惜的话,许久不听了,便是随他也无妨。   歌回道:“我知道的,倒是你,入了宫要多加留心,除了姜衡期……哦对还有那个一直很喜欢你的姜素,多一个人都不要信。”   萧轲红了脸,这两个人,好像都是对自己有着旖旎心思的人。   歌回也没办法,她虽不相信世间大多情爱,不过她懂得,要是有那种刻骨铭心,有时候较亲情都来得妥当。   敲门声响起,门外萧一遮住了些日光,留下了一个斑斑绰绰的影子,他没有说话。   歌回便道:“你那个忠心的来了,这便走吧,想想可能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这样面对面的聊天了,我便送你个礼物吧。”   萧轲正疑惑着,唇上突然温温的,歌回在一瞬间就缩了回去,急急忙忙言:“快走快走,老娘不想见你这张脸了,难看得紧。”   萧轲还在呆愣着,歌回便喊萧一进来赶紧把他拉走。   直到出了妆成楼,萧轲的表情都没有变过。   歌回吻了他,萧轲现在整个脑子一片空荡。   头牌姑娘在饮歌阁里,捂着嘴笑得夸张。   她想,萧轲这辈子,怕是第一次被女孩子吻吧?哎呀呀真是的,偏偏被男人喜欢上了又偏偏喜欢了个男的。   这两兄弟的反应都是很可爱的呢,歌回想起了萧放。   想念也是一件耗费时间心力的事情,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于是只想起了自己当初第一次吻那人的时候。   对镜梳妆,歌回今日绾了个高高的发髻,修长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好在那赵壬松不喜欢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留下痕迹,她歌回还是美的。   推开门,依旧,风情万种。   萧轲在回府的路上终于平静了下了,只是难免忍不住骂歌回是疯子。   入府,果不其然,姜衡期已经到了。   萧轲一直当姜衡期周围有一种特殊的气场,既使看不见,他也知道他在。   姜衡期的确在,他不清楚现在的萧轲是不是还会像之前一般顺着自己,又不甘心在宫中等着,只能早早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他到萧府的时候萧轲居然不在,听管家说,是去了妆成楼。   呵,姜都第一妓楼么?   姜衡期其实是了解萧轲的,他也知道萧轲不是去寻花问柳了,可这龙颜就是难悦。   尤其是,回来的萧轲,唇边有女子的唇脂。   艳红的唇脂啊,任哪个人看了都只有一种解释吧?   此时的歌回,还在想着萧轲抑或姜衡期会不会喜欢自己的这个礼物。此时的萧轲丝毫不知道歌回还送了自己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礼物”。   此时的姜衡期想着,要不要把这个女人找出来,寻个理由诛个九族。   此时的萧一,其实早就发现了的萧一,很贴心的没有提醒萧轲。他认为自己在萧轲身边当差,并没有这项任务。   于是萧一眼睁睁地看着当今圣上再一次失了威仪,将萧轲一把抓过去,死命地揩着那红色的唇脂。萧一便识趣地退下了。   姜衡期也不知自己脑中都在想着些什么了。   “呵,萧行之,你倒是厉害!这是哪位红粉知己留下的啊?”   萧轲偏头,唇角已经发红了,这下子他知道歌回给的礼物原不止那个吻了。萧轲用一贯沉静的语调言:“与你何干?”   姜衡期怒极反笑,萧轲总是有办法牵动起他的情绪,这一点,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一直都改不掉。   “萧行之!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对你怎么样!”   萧轲是知道在这个时候,服软一下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他就是讨厌姜衡期这种威胁他的态度。于是他继续面不改色言:“您贵为天子,自然没什么是您不敢做的。轲为臣子,自然也是这么以为的。”   “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同我讲话?”皱眉。   “臣不得不提醒皇上,您现在很是无理取闹。”恭敬。   “萧轲,我真想弄死你,”耳边低语,“在榻上。”   萧轲住了口,整个身体都轻微颤抖了起来。   “唷!行之,怎么不针锋相对了?适才不是很有谏臣直言不讳的秉性么?”   “我……”萧轲顿住。   我又没有你那般不知廉耻。   “是在想我不知廉耻吧,萧行之,嗯?”姜衡期绕着萧轲的长发,很满意地看他纠结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若是不想我继续不知廉耻,那便将你的笔墨纸砚什么的拿好随我回宫,我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能一直这样对你以礼相待,毕竟行之你也知道有词名为——情,难,自,禁。”   萧轲手在袖中紧攥着,静默许久,屋中安静得只有日光流过的声音。   终言:“臣,遵旨!” 第14章 十子   弘业四年腊月初六,诏言:   萧氏一族,忠武勇毅,朕甚感之。三子萧轲幼为朕伴,兢业为国,更定姜之疆土。轲者,文辅姜之重器,武平夷然之祸。然天妒英才,今重病缠身。朕感念萧氏忠义、轲之功名,现特诏入宫,允御医调理,以彰姜视才之重,不寒国之栋梁。赐居闲庭苑,远后妃之所。   钦此!   萧轲作为深知姜衡期脾性的人,是觉得这诏书实在是漏洞百出的。他想着不出三日,弹劾他的奏本就该堆得如山一般。   臣子入宫小住是有的,不过这般大张旗鼓,顶着调养身子,感念旧恩的名堂长住宫中,是没有先例的。   萧轲不知道自己还能清净多久。   不过萧轲确实是把这件事想的过于复杂了,弹劾他的本子自然是有的,不过更多的人是再高呼着“吾皇圣明”。   劾者不过不合祖例,后宫多女子不宜男子久居罢了,而更多的人则是……   “吾皇圣明,萧氏为姜立下汗马功劳,三子轲更是鞠躬尽瘁,皇上这般举措方让天下人认为我姜是念恩惜才之辈。昔有赵王万金求才,今我姜所举定同使天下贤才纷至沓来。”   “纷乱尚武以定,泰安尚文以治。萧三少爷定夷然之祸而致重病,理应有此相待。”   “萧大人的品行自有我等担保,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小人也当想想大人二十余载为国尽忠,可曾有过非礼之举?”   “吾等愿同为萧大人祈福三日!”   ……   萧一是同萧轲一同进宫的,自然是费了些周折,不过还是在御林军中插了个身份,指派守卫萧轲。   萧一将朝堂上的事说与萧轲听的时候,萧轲起初只当他是调笑。早在萧家动乱之时,他便不再相信那些所谓的“私交甚笃”了。   而萧一不过直直地看着萧轲,到他再也含笑不出道:“朝上果真如此?”   萧一:“我无事诓你作何?”   于是才信了,萧轲想,姜衡期说的冠冕堂皇大概就在这里吧。不过能够让如此多的人顺从他的决定,看来自己离开姜都一年,姜衡期确实是在一点点地揽权的。   “文岸怎么说?”   萧一闻言仔细想了想,方道:“既没有说赞同,却也没有反对,少爷你这般说起了,还真是匪夷所思呢。”   萧轲不做声了,自己进宫久居于文党而言自是弊大于利的,文岸未表任何看法,就这般任姜衡期胡来,恐怕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己的目标是幼虎,那文岸的目标应当就是……在自己夺得幼虎之前,杀了自己。   所以还是看哪一方的手更快些,哪一方的马脚露得更多些吧。   “萧一,同十籽联络了么?”   萧一谨慎地出门环视了四周,后将房门半掩,才压低声音,凑到萧轲耳边道:“十被歌回姑娘调去寻无手了,现在宫中除我以外,三、五在后宫,二在文家,六在王家……”   “剩下的人呢?”还有四个,是不知行踪还是……   萧一跪倒在地,言:“属下办事不利,他们,拒绝再忠于萧家了。”   萧轲漏了心跳,不过是一瞬间,便又正了颜色,道:“无碍,我赴漠北时便说了,你们若是有自己想走的路,去走便是了。”   只是希望,不要变成敌人才好。十籽对萧家了解得太深了,若真是到了敌对的一方,后果,便是难以承担了。   “萧一,唤三籽过来。此时姜衡期尚在议事,歌回给的卷轴,你读来我听。”   萧一应了声,半盏茶后重归。   “少爷,已布置妥当,一个时辰内,除非皇上或公主后妃过来,百步以内,不会有人打搅。”   萧轲舒了口气,道:“我有些不适,扶我到榻上吧。”   萧一轻柔地扶萧轲到软榻,虽是多年习武,但作为十籽中唯一可以真实身份露面的,在照顾萧轲这件事上,早便驾轻就熟。   萧轲睁着无神的眼看向萧一。   那卷轴的内容萧一早就记下了,这种危险的东西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销毁掉。所以早在萧轲回府见到姜衡期之前,那轻薄的东西就再也寻不到了。   “歌回姑娘此次传的消息分姜都四方、漠北、谷城三处。”   “姜都内文党一如既往,除私下寻无手一事被探得,其余同之前的情况大致无二。”   “王家的情况结合小六传来的,似是有些动荡。王毅此人,少爷你还记得么?”萧一不清楚萧轲对那些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只得问道。   萧轲轻轻打了个哈欠,言:“记得,二哥昔时的好友,二哥入狱时突然没了踪迹,一月后方又在姜都见了他。”   萧一想起了传书过来的小六,一向大咧的孩子忐忑着说“大哥,王少爷同此事无关的”的时候,脸上的担忧真是让人羡慕。   萧一:“王毅应当是在那个时候发觉了王氏同文党之间的联系,孝义左右不定之时,被关了起来。”   突然又咳嗽起来,萧轲拿过帕子,果然是血。虽然看不到,不过那般令人害怕的气味,是不会嗅错的。   擦净,萧轲缓缓道:“可他不是也沉寂了这么久没有说出哪怕一句话。”   萧一慌了神,的确是如此的,自己这般说来好像是为王毅辩解一般。话语中明显对王毅的偏向被发觉,萧一有些慌乱,他还未如此公私不分过。   萧一默了。   “你同王毅有交情?”萧轲不解,王家他们探了许久了,如果是有些交情的话,不至于到现在才把这事告诉自己。   萧一不知如何作答,缄默了许久。   萧轲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愿,便言:“是小六吧?”   萧一苦笑,只得道:“是。”   十籽之中,六籽萤燃是萧轲比较熟悉的。当年萧老将军第一次引萧轲见这十个人的时候,萤燃留与他的印象是很深的。   是时萧轲不过十三,而萤燃方十岁。水灵灵的孩子,初见时,萧轲还当他是女娃娃。   声音也是糯糯的,模样生得雌雄莫辨。这般好样子的孩子是萧家“隐士”中的一员,其实是不太正常的。   当然这十个人中,没有一个是正常人便是了。   可是萤燃实在是太漂亮了,这样祸国殃民的脸,做些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事情,是十分容易被人认出来的。   然后便知道了萤燃的绝技——易容。   萤燃的易容术同无手有很大差别,无手是真正的千人千面,而萤燃却是可以利用身边一切可得的材料,略动手脚便是沉到人群中再也找不出的那种。   再令萧轲惊奇的便是性格了,萤燃同其他人都不一样,真正的性子是极为活泼的。当初决定要萧一负责自己安全的时候萤燃还小闹过一阵,嚷着他才适合陪着三少爷,萧一太闷太无趣。   其实若是十籽中有人决定离开,萧轲心中认为最可能的,其实是萤燃。   但细想过后,最不可能的,也是萤燃。   萧轲猜,萤燃可能是喜欢王毅的。然后笑笑,这世间还真是多的奇怪的缘分。   萧轲:“告诉小六,眼睛擦亮些。”   萧一知道三少爷是很敏感的,而且足够细微。被猜出了也没什么,好过自己想一些一眼就被看穿的把戏再被拆穿。   “好。”   萧一继续:“王家现主事的王尚书似是有意栽培王涣,而尚书夫人更为中意小儿子王毅。说王家有动乱大抵是接下来的兄弟之间尔虞我诈了吧,王毅同二少爷的事有些相干,不过既是萤燃那般说了……”   “我知道了,总有人要留下,留着对我们、对姜有益的人总好过枯尽万物,寸草不生后毫无生机的黄土。再有我也不是……”   也不是要靠所有人的鲜血来祭奠的。萧轲没有继续说下去,而萧一是懂的。   姜都四方的消息,还有便是秋试后新入朝的那些子弟了。一些本就因家族关系归于某派的不言,其余的,姜衡期收复了大半。   其实姜衡期还是很适合做皇帝的,心有黎民又很擅于人心的把握。当年决定佐他登基,也是见他在一次出游时低调行事,虽未对那些个穷苦人家施以金银,却还是在回宫之后同先皇提及,减少了那处的赋税。   “漠北自夷然之祸平息后尚安,北桓想着收复夷然却碰了钉子,现在双方休养生息,无动乱。”   “谷城城主怕是归了闵王,闵王爷那里似乎是不□□生。”   闵王姜澄啊……萧轲脑中回想了一下,确实是不会偏安一隅的角色呢。   不过这样的消息歌回为什么会传给自己?他与歌回一直在做的,不是为二哥平反么?   萧轲有些不解,这样的消息,难道还有什么深刻的用意么?   “咳,”萧一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说道:“歌回姑娘加了注析,说是……”   “说是送与皇上的人情,就当……就当赔罪。”   赔罪?萧轲一怔,随即想起了那个荒唐的吻。   面颊染了色,萧轲觉着歌回是愈发的放肆了,可自己又偏生没的办法。   突然起了破风声,一枚树叶从窗外直直射入,如箭矢般钉进了柱子。   萧一走近,将叶子拔出,言:“入木五分,是皇上到了。”   萧轲是不太想见姜衡期的,他总感觉姜衡期如今行事愈发乖张,而且自己现在失明,在他面前平白就少了气势。   可是姜衡期是皇上,没有拒见的道理,而且他也拒绝不了。   姜衡期入内的时候萧轲正卧在软榻上,月白色的衣料衬得他脸色几近透明。薄薄的被子覆到胸口,推开门时光乍入,空洞无神的眼投向自己,是感觉得到的心疼。   终于把他放到自己身边了。   姜衡期其实还是不太敢相信的,这个自己想了这么久的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每日早朝后,终于不必空空的凭想象去勾勒这个人的轮廓。   姜衡期的丹青是好的,但他从不敢画萧轲。这种情绪,难以道明。   诏书是自己下的,玺印也是自己印上去的,可姜衡期就是一直觉得不真实。这样看着萧轲,他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转瞬便能羽化而升一般。   姜衡期最近很喜欢抱萧轲,软榻足够大,是他很早很早就准备好了的。 第15章 究其   姜衡期卧在萧轲身旁,双臂环住微微皱眉的萧轲,整颗心都充斥着满足。   不过三日,自己就已经习惯了么?萧轲在心中暗自嘲讽着自己。   其实也不过是,改掉了的习惯又被重新拾起罢了。旧时做姜衡期伴读的时候,午后他总会吵着累然后引自己到榻上睡上半个时辰。自己原本是没有困意的,被姜衡期这般养了一个月,养成了习性。   他那时也是这样喜欢环着自己,冬日言为行之取暖,夏日言为自己避暑。那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呢?   萧轲想他应该是再也想不起来了。就像现在,这番光景恍惚要拉人到回忆中去,他却死死僵持着,只是片刻迷茫后就认清了今夕何夕。   “行之,你今日觉着如何了?”   姜衡期的声音有些慵懒,这般抱着萧轲,整个人放松下来便昏昏欲睡了。   萧轲:“尚可,仍同昨日一样。”   这几日例行的问询,萧轲的答案并无不同,姜衡期却又是安了心。   还好,只要病情不再继续恶化,待自己将月丞所需的药草都寻来,便不必这般终日惶惶了。   姜衡期脱去了外袍,在抱着萧轲半盏茶后,发现了不妥。   “行之,你作何着外袍?这般抱着你,不适得紧。”   言罢便不待萧轲有反应便伸手将萧轲的外袍扯下随手扔在地上。直到萧轲只着中衣,感受到了更近的体温,才作罢。   萧轲微赧,适才同萧一谈论时过于着急,故而着外袍而卧也未觉不妥,还好姜衡期没有生疑。   姜衡期的体温一直都较萧轲高上许多,天凉的时候,萧轲是蛮喜欢同姜衡期在一处的。如今温热着在自己枕边的,好似不是姜的帝王了。   萧轲不自知地放软了身子。   姜衡期在感受到他卸除了全身的防备后极喜,左手摸索着触到了萧轲的右手,十指交叉。姜衡期未敢用力,萧轲便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年轻的君主便因为这样简单的碰触,无限地欣喜起来。   萧轲犹豫着,还是将歌回传来的消息告诉了姜衡期。   “闵王……同谷城有勾结,你留意一些那边的动向吧。”   龙颜大悦,姜衡期微微用力将萧轲的身子扳过来同自己相对,在萧轲额上落下吻,言:“行之,你还是担心我的。”   萧轲没想到姜衡期会是这样的反应,登时推搡起来。“你啊你,这是做什么?”   姜衡期好心情地答道:“吻你啊,这样明显,也要我告诉行之么?”   “你……”   姜衡期环着萧轲,自始至终都没被他推开。萧轲毕竟久病,气力小得很。   “好了行之,我一刻钟之后还有事务,你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容忍和放纵,是会一点点变成瘾的。姜衡期知道萧轲心软,他也知道萧轲永远不可能会伤害自己。   就像萧放受刑,萧轲也不过是同自己大吵加上拒绝同自己亲近。但他还是会为自己谋事,助自己将这个位子坐得更稳。   因为萧轲一直是心疼姜衡期的,就像姜衡期也一直在心疼萧轲一样。   只可惜萧轲的心疼不是姜衡期想要的那种心疼,至少目前还不是。   人在突如其来夙夜相求的温情面前,有时会来得痴傻。明明知道想持续这种温暖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说什么的,但往往难自禁。   既使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既使在事后会捶胸顿足。   所以姜衡期问:“行之,你是当真喜欢木越的么?”   于是感受到了,自己怀中的肢体愈发僵硬起来。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仿佛觉着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姿势都是不允许的。   萧轲有时也会想,自己对木越,究竟是个什么情感。单单说情爱似乎是有些空泛了。   木越最为特别的,大抵就是明明只是相处了那样短的时间,却较大部分人都了解自己吧。   萧轲是喜欢木越的,但他也没有想过如若那封相约逃离的信自己当真看到了,会作何反应的。   从一个人的眼再看到心,知道你所有的不舍和挣扎,想带你远离所有的烦忧,想让你成为真正想成为的自己。   所以萧轲是爱木越的,只是碍于身份立场,和自己那苦苦坚守着的尊严。   但这些,又似乎催生了这份情感。   木越让萧轲觉得,他所有隐藏着不敢露面不敢出去晒晒太阳的心思,都是可以存在且被珍惜和重视的。   那较什么,都来得不易。   萧轲答:“阿越于我,是若有可能和胆量,便可以执手的。只是可惜了……”   可惜他因为一个执着死守,大名鼎鼎的杀将军,死在无人的夜半幽谷。   姜衡期静默了许久,萧轲一直等着,直到狐疑地摇了摇他,才发现他竟然睡过去了。   还以为会恼会忧,没想到竟然能睡过去。萧轲没有发现自己唇边的笑,不多时也沉沉。   在梦里,姜衡期笑着。   他梦到了好多好多萧轲,不情不愿跟着自己罚抄的萧轲;自己爬到树上时急的满口仁义道德的萧轲;板起脸说教的萧轲;同自己分析利弊,直言相谏的萧轲……   都是姜衡期的萧轲。   姜衡期在梦里还在想着:对啊,这就是我从小喜欢到大的人啊,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一直是这么个弱不禁风却又较谁都坚强的样子。   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啊,为什么自己的心会隐隐地疼?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便在那个梦境里追着萧轲,寸步不离的。   “行之,我若为王,当免你一世无虞。”   “我无虞与否有何要紧的,皇恩可泽我萧家便好。”   ……   姜衡期突然惊醒。   他向身侧探去,虽然已经看到了萧轲。直到手可以真真正正的碰触到,睡着了的萧轲。   萧轲一直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漂亮,也不知道熟睡着的他更加漂亮。萧轲的睫毛很长,足够在眼睑处留下阴影,他唇是薄的,人言薄唇者薄情,可他不是的。   萧轲把每个对他好的人都细细安放着,他足够聪明,但也足够傻。   姜衡期一直猜不出木越有多好,不过是把性命都给了萧轲,明明自己也可以的。   小黄门轻敲了门,姜衡期留恋着萧轲,又想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终究还是起了身,仔细着不惊醒萧轲,从贪恋的温度中抽身。   姜衡期以为日子便会这样过了,把萧轲放在身边一辈子,要么就是他的一辈子,要么就是自己的一辈子,要不死不休才好。   他没想过在御书房等待着自己的会是这样的谣谶。   姜起了动乱,在数九隆冬,本应冰封着的黄河下游,水破冰而出,仿佛凌汛。不是早春,防灾的工事自然还未开始,于是,一夕之间,沿江多县受了洪。   这种事确实是前所未见的,不过也不是不好解决,只不过是……   据传黄河水冲上岸的,有一块碑石。碑石造型古朴,且上书的文字竟是未定中原之时,明楚的字。明楚是姜的前身,姜在五代之前,是这块土地上割据着的小国,时唤明楚。后吞并众,更名为姜,以明楚字为原型统一了文字。   历时百余年,之前的明楚字,早就少有人用了。而这块碑石的造型更是出奇,祥云同黑狗并镌,是为不详。   不过即便是弃了祖宗的字,现今的姜国文字与明楚字其实同源,仔细辨认,还是认得出的。   “男妃祸国。”   男妃?当今圣上哪里有男妃呢?于是便想起了那道昭告天下的圣旨——萧轲!   愚民可控,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姜衡期这几日一直没收到什么消息,等到见到这封奏折,已经是满城风雨。   不可能会是这样的,姜衡期知道,自己安插在各地的暗使一点风声也没透露给自己,外面就成了这个样子。说是无人在背后操控,姜衡期是如何也不会信的。   于是便想到了,在自己召萧轲入宫时,一言不发的文丞相文岸。   昭然若揭啊,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文岸耗费了这么多心力,又拿着天下黎民同自己博弈。而自己呢?不止孤身一人,还有死也要护住的萧轲。   飘摇……   旦日的朝堂诡异得很,昨日的折子是谁上的萧轲不知,而早朝上居然也没人提及。姜衡期昏昏沉沉地把早朝应付过去,整个人神思恍惚的。   又三日。   姜衡期没有将那封折子告知萧轲,萧轲如今这个样子,受不得刺激的。   歌回也早就得了消息,她本飞鸽传信入皇城,却一直没得到回信,只得在妆成楼惴惴不安着。   而姜都,已经翻了天。   萧氏一门,如今只得萧轲一人,于是便有了克夫克母克兄亲。沸沸扬扬着,萧家又一次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只是萧轲了。   自幼多病是命犯孤煞,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一个特别合理的解释。   萧轲还是知道了,不过不是十籽告知的,而是文郁。   姜母仪天下的郁后是在一日早朝的时候来到闲庭苑的,自是雍容仪态万千,只是叹一声自己要去见的是个瞎子而已。   萧轲方用过早饭,便听人通传皇后娘娘到了,虽有讶异,却不知缘由。   萧轲行了端端正正的一个礼,久之,文郁才操着不带丝毫感情的嗓言不必多利,于是知道了来者不善。   文郁清了嗓,略带吃惊地言:“萧公子,你如今竟是丝毫不知门外已是个什么光景了么?”   萧轲心猛地一沉,最近的姜衡期很不对劲,他虽然怀疑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萧一也没有跟自己说些什么,他便只当是政务繁多了。   文郁便好笑地看着萧轲,这个被姜衡期好好护着的人啊,马上就会露出那种震惊中带着痛不欲生的表情了呢。   “萧轲,他们还真是为你考虑啊,外面这么大的动静,你竟是丝毫不知情的么?那我倒是想知道了,雌伏在当今圣上的身下,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呢?”   雌伏!   萧轲感觉整个气血都滞住了,他颤抖着声音言:“郁后此言……作何用意?”   哈!文郁几乎要大笑出声了,你看这个人,明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但还是一副清高得不得了的样子。   “那我便换个说法,以男子之身,诱姜人之君,这个中滋味……本宫还真是想听萧公子来为本宫解惑一二呢?” 第16章 风雨   “怎么不说话了呢?在皇上面前,你当是巧舌如簧的吧?要不怎么会引得堂堂姜的帝王为了你这样一个男子寝食难安、朝思暮想?”   萧轲知道,文郁一直是聪明的。文家那样剔透的女儿,怕是早就懂了姜衡期的心思。   “萧轲啊萧轲,有时候,我还真的是很心疼你呢。你的年少轻狂怕是早就烟消云散了吧?现在剩下的是什么呢?苟延残喘?曾经的状元郎,盛极一时的荣耀,挥斥天下的豪情,身为萧家子的自傲,如今,竟是让你甘心依附他人,只求朝夕了么?”   文郁怕是从未在人前如此口不择言过,她自小在文家习的礼数教养,让她即便是对后宫中不识相的妃嫔也只是呵斥加上一些必要的手段而已。   而不是这样字字扎心的嘲讽。   “萧老将军倒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战场上刀光剑影的你萧轲这般细皮嫩肉如何受得了。呵,五代从武,单这辈儿出了个萧轲,还是个媚主犯上的贱人!”   文郁此时整个人都疯癫了一般,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大家礼仪从不允许的词句,如今从口中迸出。   竟是畅快。   萧轲不发一言,他就那样呆呆地听着这个在他记忆中是那样端庄贤淑的女子癫狂着数落着发泄着,好似文郁她说的人同自己毫不相干一般。   文郁积压许久的怨气随着这同泼妇别无二致的言语消了些许,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输给一个男子。   她自嫁与姜衡期以来,便知道他是不喜自己的,因为自己是文家的女儿,而文相文岸她那个权倾朝野的爹是姜衡期心中永远的刺。可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早就对自己的命运了若指掌,她早早就决定好了,她文郁此生,不求动地情爱,只当握权在手。   生作女儿身她别无选择,但既是如此,她便要做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文郁也是了解男人的,她知道自己除了容貌才情家世便无甚耀眼的,而这些,偏偏都不是优势。帝王不喜欢城府深的枕边人,他们爱的是那种天然去雕饰,没有心机甚至也没有靠山的女子。   她们定要貌美,或许还要有技艺,会娇嗔会隐忍会泫然欲泣。或许在这吃人的后宫里频频遭人暗算,亦无娘家兄弟可傍,于是全身心地依靠着帝王。   男子要的是全然操控他人人生的乐趣,所以女子无才便是德。而帝王作为天子,男子中睥睨天下的人,尤甚。   可她没想过被妥帖安放在姜衡期心尖上的人,会是萧轲,一个男子!   她突然失去了所有争斗的心思,这是对她文郁最大的嘲讽了。   文郁慢慢安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此举是瞒不过姜衡期的,自然她也没想隐瞒,她堂堂姜朝的皇后,来见一个不知廉耻的祸水,无半丝不妥之处。   萧轲定定地,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他肤色本就偏白,如今在漏入房中的日光下透明得可怕。   当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其他的感官会更加的敏感,比如听觉。文郁的话,对也不对,萧轲却没有一丝气力去反驳,毕竟他如今在宫中,适才还在姜衡期怀中,这个样子的他,如何驳斥?   “郁后可是讲完了?郁后的话萧轲自当牢记在心,若无其他事情还是尽早离去的好,皇上他再过片刻便要来这苑里了,碰见你我一室,总归是不甚妥当。”萧轲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时,如是说着。   文郁没想过现在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羸弱至此的萧轲竟会给自己下逐客令。不过萧轲所说也确实是文郁担忧的,一件事经由他人之口听得和亲眼所见毕竟不同,她也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姜衡期。   “萧轲,本宫还是奉劝你早日离宫比较好,最好寻个深山老林什么的。如今外面风雨飘摇,被汤药吊了二十年的身子,若还想珍惜些便差人同本宫说上一声,本宫自有方法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你是知道对于天定的妖孽,遑论真假,历代都是怎么处置的吧?”   ……   三籽凛余在闲庭苑暗处急到跳脚,萧一出宫办事留她在苑中候着,她本想着若有人想加害萧轲凭自己的身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人伤萧轲分豪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前来的竟是文郁。   凛余是伴在文郁身边的宫女,虽说并不起眼,但难保文郁不会认出她来。栖凤宫难进得很,凛余在宫中许久才得以深入到文郁身边,若是因此功亏一篑……   习武之人耳力都较常人强上许多,凛余在窗外敛息忐忑的时候就听到文郁对萧轲的嘲讽,字字句句,戳人心肺。   凛余知道自己完了,外面的传言他们瞒了许久,想着萧轲日日在闲庭苑并不出门应是没有机会听到那些谣谶。   现如今……   凛余的手不自觉地抚上颈部,想象着萧一单手擒住的样子,打了好几个寒颤。完了,一切都完了!   等文郁终于走出闲庭苑的时候,凛余在数九的寒冬里凉彻了心肺。   突然响起的剧烈咳嗽声更是让凛余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慌慌张张推开门,入眼处便是萧轲托着绢布掩着口,不住的鲜血自衣袖晕染,滴落榻上的情景。   早就侍候惯人了的凛余登时手足无措,连声音都磕磕绊绊的。   “三……三少爷,您……您还好吧?”   萧轲颤抖着从怀中掏出月丞送的瓷瓶,仰起头也不管那瓶中有多少丸药,自猩红的口中入喉。萧轲的手抖得厉害,药丸最终也不过入口三五粒。凛余慌忙将清水递过去,萧轲咳着,水洒了大半。   衣袖上全是血迹,手、面、颈,无一幸免。月丞的药是有效的,只是这数日来未咳出的红,此次尽数还了。   半晌,萧轲才止住了咳。终究是捱过去了。   身上的衣服是要不得了,屋内也要仔细收拾才是。萧轲令凛余拿来浸湿的帕子将自己擦拭干净,更了衣,又嘱咐凛余将血迹都擦干净,便卧到床上不出声音了。   凛余自幼做萧家的隐卫,此时却全然丢了自己该有的素养。是的,怪萧一太吓人了,她只要稍微想一想萧一回来见萧轲被自己照料成了这个模样……   估计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凛余,你不必担心,我没什么事的。这副身躯虽然弱得很,却也不是那样好倒下的。若是姜衡期来了你便同他说……”突然想起凛余现今是文郁身边的人,萧轲顿了一下。   “你让萧一同姜衡期说我今日乏得很,不想见人。”   凛余仔细收拾好屋内,换上了同色的锦被,一切都同文郁未来前一样。   “好,三少爷您好生休息,凛余去外面守着了。”   萧轲却再没了动静,应该是熟睡了。凛余近前理好被子,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萧一此次出宫主要是去寻了歌回。   妆成楼三教九流皆有,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若是想了解百姓们对“男妃祸国”一事的看法,去妆成楼是最快的做法。   宫中的消息被封锁了,或者说被扭曲了。文岸的势力,比他想象中大了许多。   究竟是耗了多大的手笔,才能锁住萧家和皇上两方足数日的信息?   谣言是传得最快的,一般于己不利的言语,当在它初有苗头的时候便死死扼杀。文岸当真好算计,待他们得到消息,这满城的风雨,已经不知该如何止才好了。   总不能杀尽姜的百姓。   萧一没有从妆成楼的正门进去,饮歌阁极为好寻,待他翻窗而入的时候歌回正在上妆,他这才想起来未知会歌回,这样直直闯入女子的闺房实为不妥。   而一向喜欢调侃萧一的歌回此次却没有把他从头职责到脚,见了自己,仿佛是见了救星一般几乎要哭出来了。   “哎呀我消息都传进宫里那么久了,你们怎么就没有一点动静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个什么局面了?”   萧一无力,言:“消息被文岸封锁了,不止我,连皇上都是前几天见了折子才知道这事的。”   歌回咬牙切齿,“文岸老狐狸果然狠毒。如今这形势对我们简直是不利到了极点,虽说明里百姓们都等着赈灾的款项当作天灾,可这暗里……”   萧一:“我如今来,就是想向你探听,这暗里到底如何了的。”   歌回缓缓舒了口气,手中把玩着一只银钗,突然用力握住。   歌回的声音空灵得很,她本就是拿这个吃饭的,此时听起来佛若天外云端。“民之思,民之心,民所想,民之昧。自古至今,大抵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如今的言论还顾及着萧家的忠义,但萧家败落许久,人又是那样一个健忘的样子……怕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或是此事再不抓紧处理,萧轲就不是病死的了。”   人不就是这样么,只要当权者有心,操纵起来实在简单。只一个不知对错的灾星临世,便能让他们忘了这人前些日子是如何带着漠北的风沙平了百年的战乱。只一个未究根本的通敌叛国,便能让他们在那个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将军处以炮烙之时大呼圣明。   凄凉么?寒心么?   那又如何呢?   萧一没有在妆成楼久留,他知道萧轲如今的境况离他不得。大致了解了情况后,萧一便辞了行。   闲庭苑安静得很,萧一微微蹙眉。他回途时总觉心慌,自己的直觉一向是准的,萧轲可能出了事。   刚行至回廊,萧一便见凛余瑟缩着,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萧一面无表情驻足在凛余面前:“说罢,出了什么事?”   凛余仿佛被惊吓到的兔子一般,她瞪圆了眼睛,双手不断绞着衣角,慨然赴死的神情看得萧一真的很想送她去死。   凛余嗫嚅着:“大……大哥真是神机妙算啊……”   萧一嘴角抽动了一下,凛余忙接上话道:“三少爷知道……知道那件事了。”   萧一现在是真的想掐死凛余了,一双眸子仿佛喷得出火一般直直盯着凛余,若以目为刃,凛余现今早就千疮百孔了。   凛余也没的办法啊,她也不想就这样直面这个阎王,不过这次确实是在自己这里出的纰漏,要打要罚,她自认了便是。 第17章 飘摇   “是郁皇后来了……我实在是没办法拦,又不能杀,更何况一开始我也没想过她一来就是这样的杀招。”   凛余的声音愈发的轻了,到最后倒是如蚊蝇般了。萧一也知道凛余不能暴露自己,但却实在是气不过。文郁来见萧轲,就算他在,也是拦不得的。   萧一:“你是知道规矩的,自行去领罚吧。”   凛余瞪圆了眼睛,踌躇了一下还是不怕死地说:“三少爷去漠北之前就说过那些个规矩都尽数废除了的。”   开玩笑,五十只噬血蛛,等把它们喂饱了自己也就该见阎王了。而且那种恶心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好歹她凛余也算个女孩子,怕倒称不上,但只是想想就足够她数日吃不好饭了。   血蛛刑是专为这些个隐卫中的女子设的,算是考虑到她们体质弱一些不好上重刑。虽说刑罚不重,但这数年来有幸受刑的寥寥无几,故而这刑有多不招人待见可见一斑。   萧一眯起眼,声音明显沉了下来,“护主不力,你还有心思讨价还价?一百只。”   凛余登时就有些站不稳了,但还是开口道:“大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宫中我还是熟悉的,若我受刑身弱,本就风雨飘摇……”   凛余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知道萧一没有在说笑,也知道这刑罚自己是逃不过了,但如今的形势确实不该再损伤己方力量了。   萧一面无表情地从凛余身旁走过,在凛余怀疑他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时候他终于启齿。   “一百只血蛛,此事了了之后去领。”   凛余其实是吃了一惊的,在她的印象里萧一一直是那个法不容情的姿态,如今肯放自己一马就是说……   萧家的势力,已然羸弱至此了么?   凛余不动声色地回了栖凤宫。   萧一敲了敲门,在得到萧轲的应允后敛息入内。他知道萧轲定会对自己的隐瞒心生怨怼,但也知道这个心软的三少爷还是不会将自己如何的。   萧一回来之前萧轲便醒了的,如今他坐在榻上,面唇皆是病态的白。见此,纵使萧轲已经令凛余将屋内收拾得极为干净,萧一也知晓他定是又呕血了。   “属下失职了。”萧一跪在萧轲面前,低着的头看不清表情,但那声音倒是诚诚恳恳。   萧轲之前失了血,大力的咳嗽也让他喉部难受得紧。无神的眼没有落处,萧轲用发哑了的声音问他:“你所言的失职,是失在未将此事告知于我,还是未能拦住文郁?”   萧一知道三少爷从来不是好打发的主儿,却还是诚实:“是未能拦住郁后。”   萧轲又低低咳了数声。   “萧一,我倒是不知何时你竟学会越庖代俎地代我做决定了呢?”   萧轲在生气,他没有气文郁来到这里大肆讥讽自己,他在气这样的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他从来都不喜被人轻看了的。   “三少爷如今病重,这种……小事,属下和皇上处理了便好,不需要叨扰少爷。”   萧一便就是这样有一言一有二言二的性子。   “文家还未现倾颓之势,三少爷不能在这个时候继续坏了身子。”   于是愈发的无力,这样无力的自己连活着都是负担。萧轲确实是早就不想活了的,只是顾及那一份尊严和骄傲,不甘一事无成地见地下冠以萧姓的亲眷。   他如今只有脑子可用了,但其实自始至终,萧轲便都是这样活的。   “如今文岸已然是等不及了,倒还真是符了‘一鸣惊人’的训言。明楚的碑石,突来的水患,没有哪一个不是大手笔啊。拿这些东西来对付我这样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看来还真是有了不死不休的味道。”   “不过也确实是不死不休了呢。”   萧轲令萧一起身,明明是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眼却在那样一个瞬间让萧一觉得无比的灵动。   “谣言,不必想着去堵了,顺其自然便好。”   萧一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可我们也不是全无办法的,如今那碑石也不过是百姓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只要皇上那里不出问题,总是会不攻自破的。而且如今只要弄清楚那碑石的来历……”   萧轲缓缓开口道:“一个无手便让我们寻了数年,文相文岸,从来不是那样好对付的。”   微顿,萧轲继续道:“文岸现如今将脏水泼到了我的身上,左右我也没什么顾及的,脏了……便脏了,只是他还想着清清白白,那便是小看我了。”   萧轲忽然笑了,他本就生的俊美,而那病白仿佛是增色一般更是令人移不开眼。“脏了而已,我又不需要洗。人么,想清清白白地到这世上是易的,可又有几个人能清清白白地走呢?”   萧一从来都制止不了萧轲,萧轲的决定,也从来都是不容置喙的。   “那我们如今当如何。”   “静观其变就好,我有法子让文岸此生……再也翻不了身。”   ……   文府,文岸执子端坐,黑白棋盘上胜负难分。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文岸习惯于在思考的时候如此,自己是自己的对手。   如今已然腊月,年关将近,然这个年,对有些人来说,是过不好了的。   其实萧家如今只余一个萧轲,还是个多病活不得多少岁月的身子,本是没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的。   只是因了姜衡期对萧轲的心思。   宫中传信来的时候自己还是有所怀疑的,直到姜衡期将萧轲接进了宫。那一纸诏书若是不知姜衡期是个什么打算的话到还真是让人感叹皇家体恤忠良,然……   文岸其实也没想到自己斗了大半辈子的萧家,会同祸水这个词牵连到一起的。入宫见大女儿时她那隐忍着不肯下落的泪水历历在目,他文岸的女儿从来都是不形喜怒,一派端然的。女儿同自己虽是不亲厚,但文岸也知道自己或是说文家一直都是支撑起她静默在后宫之中的力量。   他还未见过女儿那个样子。   文岸是薄情的,薄情得只知道地位势力确不晓得如何同亲眷拉近关系。几个儿子女儿都不是会缠着自己索要这个索要那个的性格,他既欣慰又慨叹。   萧轲背地里耍的那些个手段文岸都是知道的,不过是萧家倒了后没的乐趣了便任由了而已。就凭他萧轲和萧家残余的那些破败不堪的势力,想同他文相斗,说是嫩了点都是抬举。   在寻无手么?呵!   先皇就不知他萧放是无辜了的么?就算一时被谗言遮住了心智,也不会是那样随随便便的牢狱。还不是功高盖主。   文岸的心像是突然被钝器敲了上去,功高盖主?不就是现在的文家么?姜衡期是个有野心的,姜言那样温吞的性格都能在暮年狠下心来为给后代铺路昏杀忠良,姜衡期……更是想除掉文家很久了罢?   姜衡期对那些个新科举子的态度很明显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这江山终究是姓姜的,不会容得文家继续这样架空着。   姜言除了武,姜衡期,怕是要除文了啊……   文岸面上突然浮现了讥讽的笑,没有他文家,姜氏怎么可能牢坐这江山。鸟尽弓藏,那也要看是不是连一只麻雀都没有了的。   姜衡期现在为了一个萧轲就把自己折腾到心力交瘁,痴迷于儿女情长……   胜负已分,文岸默默将棋子拾起,苍老的脸上恍惚是年少轻狂。   ……   说是按兵不动便是按兵不动,萧一兀自忐忑着,萧轲却还是那样度日。   对于自己已经知道外界传言一事萧轲并没有告诉姜衡期,萧轲一向都知道有些事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   那日后文郁又来寻过自己一次,这次郁皇后是按捺住了的,只是仔细同他分析了利弊,最终还是想送自己出宫。   萧轲心里也是嘀咕着的,如若他是文郁,怕是早就恨不得把自己剥皮抽筋了的。   为什么还想着要自己出宫呢?   萧轲对于此事毫无头绪,索性就随她了。不过出宫是不必的,他现在只需要将那些暗线一直全部都扯出来,待时机成熟了同文岸一决雌雄就好。   只要撑到那个时候了就好。   其实现在外界的传言还是有的,不过距一开始已是好上了许多。毕竟人多健忘,不过是在那样的天灾面前,有人为自己寻了个埋怨和发泄的借口,让自己的苦痛有迹可循,于是便泛滥了而已。   不过皇上的态度那样明显,有些眼力的人都知道凭借这些个怪力乱神之说是不能对萧轲如何的。但是男妃祸国一说,却实实在在的有愈来愈多的人相信了。   圣上这些年膝下没有子嗣,对儿女之事兴致缺缺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姜主的后宫就同一个变换了性别的朝堂一般,各大臣的女儿、侄女等等等等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仔细考量的话还能发现整个后宫其实是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的。   更何况,从来不见姜主沉迷女色。一国之君的后宫总该是姹紫嫣红,各色美人齐聚之处,而他从不流连于任何女子。既没有千金博笑,也没有冲冠一怒,倒是对萧轲……   萧三公子当年请去漠北时圣上的勃然大怒,甚至于大军从姜都出发之时都推脱送行。再联想二人从幼时便朝夕相对……只姜都便有小倌的馆子,喜好龙阳只是搬不得台面上来而已,背地里的心照不宣是很多人都懂得的。   左右萧轲如今是声名狼藉了。状元郎?洛阳纸贵?都过眼浮云一般压在这些绮丽羞耻的传言下苟延残喘。   萧轲不过笑笑,自己现在的处境倒真是半点反驳不得。姜衡期愈发的患得患失了,想来最近政务繁忙,又有那样不堪的谣言,心力交瘁之下的他,竟愈来愈像儿时的那个三皇子了。   这夜月明明,万籁俱寂下只有风声低低呜咽着,姜衡期从不在夜间过来,所以萧轲已然熟睡。   被潮湿的酒气扑醒时萧轲整个人还是晕的。 第18章 醉罢   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姜衡期醉气熏熏地吻着自己,待萧轲清明了一点的时候衣襟已经被解开,姜主已经吻到了他最后一根肋骨。   姜衡期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这般放纵自己的,今日是缘了接见北桓的使者,北桓地处漠北,作为礼物的酒自然是烈的。姜衡期是存了些心思,不留意便醉了。姜于北桓习于表面功夫,觥筹交错着到了夜。   姜衡期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闲庭苑的门口。   行之,行之在里面……   姜衡期醉醺醺地伏在萧轲身上,好心情地一寸寸皮肤地吻下去,偏白的肤色盈满了眼,上好玉器一般,只在左胸处有一道三寸长的疤。那是在漠北得的。   感受到了姜衡期在深吻那道疤,萧轲有些许的难堪,便凭着感觉摸索到姜衡期的肩膀,将那人自自己身上推了起来 ,旋即坐起身,拢好亵衣。   萧轲靠在床侧的墙上,背后生凉。而姜衡期则勾住萧轲的脖子将头置在萧轲的肩膀上,吐息混杂着浓浓的酒气,惹得萧轲面色绯红。   “姜衡期!”萧轲的声音击碎了夜的静谧,含着隐隐的怒气。   “嗯?”姜衡期不甚清明地回了句。   萧轲:“你来闲庭苑作何?况明日还有早朝,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一国之君?”   姜衡期不回答,只是吃吃地笑:“行之,你说做国君有什么好呢?想做的事做不得,不想做的事满满当当地压在身上。”   萧轲不理他,只扯开姜衡期勾住自己的手臂,探出手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萧轲还记得姜衡期若是过度饮酒有时会发热的毛病,他不想这个人在自己身边出事。   姜衡期却孩子气一般将萧轲的手拉下来,也不松手,就那样抵在了自己左胸心脏跳动的地方,一点点用力。然后,他接着说:“行之,我们一起去死吧。”   萧轲知道这只是玩笑话,姜衡期许是醉到不知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生亦难矣,但死,也不是那样容易的。   “不要多想了阿期,你安心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好了。”萧轲抚在姜衡期头上,三千青丝柔柔的,萧轲只摘下束冠,发丝便从指尖溜走。   姜衡期是真的醉了,萧轲自然没气力同他计较,便只得哄着他卧在榻上。这个时候萧轲是真的认识到失了明的确是在很多地方都不方便,比如现在他只是想多拿一床被子,都辨不清方向。   夜色深,萧轲也不想惊扰别人,便同姜衡期合衾而卧。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   姜衡期被锦被裹住,堪堪露出头来。他习惯性地环住了萧轲,用的力道足够令萧轲呼吸不畅。萧轲无奈,像哄稚子一般诱着他放松,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放开,而是抱得更紧了。   萧轲道:“阿期,我不舒服。”   死死如落水抱住最后一根浮木的人终于是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姜衡期小了气力,仍是环抱。   二人便以这样奇怪的姿势僵持着。   萧轲本以为自己是不会睡着了的,却待清明之时发现身边已然没了那人。原是酣睡一夜。   回过神来,萧轲叫了萧一。   “萧一,替我传话给姜衡期,就说我想晚间同他一起用餐。”在看不到的袍袖下,萧轲紧握着玉佩,拇指从纹理上拂过描摹。   萧一是有些生疑的,于是他问:“为何?”   萧轲只是笑笑,言:“他好像是,太累了,我便想着这样或许他能欢喜一点。”   细想来,姜衡期的确是会欢喜的,毕竟萧轲自入宫以来同他的关系一直清冷淡漠着,完全不同旧时二人相处时的熟络。萧一虽是旁观,却也是对姜衡期心生些许的怜悯。   所爱不得,或许也是同病相怜。   萧一同姜衡期商讨那碑石一事也是因为他知道姜衡期确实是极为重看萧轲,否则自己也不会举萧氏之力避开萧轲同他合作。   萧一还记得姜衡期说着,行之他那样脆弱,这样的骂名是担不起的。   萧轲脆弱么?萧一当时几乎笑出声来。虽说身体柔弱,但他萧轲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脆弱二字形容的。   后来仔细想想,是因为太在意了,所以才想将那人一丝都不漏地保护起来。是爱惨了才得。   在萧轲还不知晓的时候,萧一同姜衡期进行了多方布置,已经是许多夜都未曾睡得安稳了。   文岸这步棋不是随随便便下的。于民处兴起一祸国之妖一说,让百姓忌惮着恐惧着。于官则是误国之意,毕竟纵横官场许久,不会那样简单地同百姓们想到一处去。   萧轲生了病,他堂堂姜主就能开先例将其接到宫中来,若萧轲言了他们哪家的坏话,圣上会不会直接寻个罪名,株连九族?   当日那诏书背后隐藏着的含义被一点点剥开,怎能不令那些个有把柄的官员心忧。   萧轲一向是刚直不阿的,不晓人脉不懂交际,在未去漠北之前便有好些世家对其不满了。   所以这件事,挑起简单,想要压下实在是太难了。   也不是说做不到,只是让他姜衡期亲手将萧轲处置了以安民心,姜衡期他怎么下得去手。   所以他说,行之,我们一起去死吧。   萧轲只凭猜,是猜不到这件事已经不只是用满城风雨来形容的了。   前几日上奏的折子还会有所顾及,后来便旁敲侧击地想让萧轲出宫,而激进派已经想着怎么为萧轲找罪名了。   比如……木越。   为什么那样闻名的杀将军偏偏死得这般轻巧?萧轲他只是一个文人,如何在那战场上举足轻重?为何他的计谋总会取有成效?萧轲是如何知晓他木将军会去遗忧谷?   你错的时候,什么都是错。   既然人们有能力将你神化,亦同样有能力将你腐化,一直枯朽到骨子里。   “臣请奏彻查黄河碑石一事,还萧公子一个清白。”   “臣请奏速查实木越同萧公子的关系。”   “臣请奏彻查萧府,碑石一事明显是同萧公子有关,怕也是同萧府逃不了干系。”   “臣请奏……”   哈!   古来世事便如此,文党的势力、恐惧萧轲的势力、甚至是清明一派都压了下来。   众矢之的。   萧轲说,他邀姜主同用晚饭。就在这个时候。   萧一不清楚萧轲是什么心思,他最近没有联系任何萧家的人,可这却生生有了鸿门宴的意思。   也许只是简单地用个饭?   萧一退下了。   城南,妆成楼。   饮歌阁内,歌回的对面安静地坐着一位黑衣的男子,他将自己整个人都裹在黑色之下,即便是白日,也辨不清他的面目。   歌回喟叹一声,幽幽道:“你便这样一直不见他?就这样任由他进宫,任由他同姜衡期的感情愈发深厚?”   那人回:“歌回小姐误会了,我同萧少爷萍水相逢而已,只是受人之托助他完成夙愿。”   歌回支起头,手肘抵着桌,眉头锁得死死的。   “我说你这人还真是没趣,明明喜欢他,偏又拱手让人。”   那人便道:“歌回小姐,在下已经说过多次了,我不是木将军,只是同木将军有些渊源罢了。”   “行行行,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又是这样,歌回同这人的这种对话已经数十次了,谅是她歌回,也腻了。   “阿轲说了什么?”   “明日,让我带着所有证据等他指令。”   歌回开心了,有些事,终于是要了了。不过……   “咱们现在手里的证据怕还是不够扳倒文岸吧,阿轲是在急什么?”   而后她又自答道:“也是,先下手为强,他文岸就那样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了阿轲身上,也确实该反击一下让他文岸知道我们的厉害了。”   “所以呢?是让你去丞相府?”   那人顿了一下答道:“不知,萧少爷只说到时候随着他的行动就好。”   歌回心头突然涌上了不安。   “这样子乱来怎么可以?他什么事都没说清楚我们怎么调派,他是想要拿命搏么?他那条命对文岸来说也不值钱啊!不行我要好好问问他。”   说罢歌回便要去取纸笔。   那人突然制住了歌回,言:“萧少爷自有他的安排,他在信中已经说了不允许我们轻举妄动,你该相信他。”   其实就算是歌回想联系萧轲,也是极为困难的。她不知道萧轲和木越是用的什么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勾搭到了一起。   相信……萧轲么?   目前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这边姜衡期得了消息是高兴到了极点,萧轲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的,这还是他从漠北回来之后,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   虽然朝堂上依旧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跟这个消息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了。   阿轲应该是,接受自己了吧。   第一次这样不顾仪容的奔赴,入了闲庭苑,萧轲正在温酒。   红泥的小火炉,摆在房间中央,那人眉眼弯弯地,听了响动抬头。萧轲是看不到姜衡期的,他只是看向了那个方向。   然后,如玉的人微微启齿:“晚来天欲雪……”   萧轲吟诵的时候声音极为悦耳,曾经那样枯燥的儒学典籍,姜衡期读不下去了的时候就会央求着萧轲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不知听的是之乎者也,还是那人的抑扬顿挫。   萧轲接着言:“能饮一杯无?”   这是他姜衡期爱着的萧轲。   姜衡期大步走到萧轲面前,将他揽到自己怀里。萧轲本是蹲着的,突然被姜衡期拉起来头有些晕,听不清话。   还好姜衡期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可。   萧轲莞尔,他好久没有笑过了。姜衡期还是那个姜衡期,他也还是那个萧轲一样。   此情此景。   “饭菜我唤人去备了,不过好像还要过一阵子才好。”   萧轲在姜衡期怀中,头抵在他胸口处,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   “没关系的没关系,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姜衡期已然语无伦次。萧轲便温顺着任他环着,直到有人通禀饭菜已毕。   那宫女是姜衡期安在萧轲身边的,入内时低着头没看清屋内的状况,待听到萧轲言放开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姜衡期的目光足够杀死她千百回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不敢言语。   萧轲好容易从姜衡期怀中挣脱出来,言:“那便将菜品端上来。”   姜衡期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宫女忙得了赦令一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萧轲很久都没有同姜衡期心平气和地把觞共饮了,姜衡期虽然也是怀疑萧轲的用意,不过还是习惯性地随了他。 第19章 留宴   萧轲准备的酒菜非是道道难得珍馐,却都是二人爱吃的。在这宫中,凭萧轲的能力,凑齐这一桌酒菜是不易的。   姜衡期感念着,把酒言欢。   就像是数九隆冬中得了暖意的冰,一丝丝消融变为最初的水。从棱角开始,慢慢地柔软了下来。   恍惚如昨,一切都还美好着的昨日。   萧轲现在的胃口大不如前了,每道菜不过浅尝而已,更多的是在陪着姜衡期。萧轲其实特别,想看看姜衡期现在的样子。虽然他对姜衡期足够了解,但只从言语的变化中拼凑出一个人来,总是觉着不足。   “行之,”姜衡期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萧轲还在回味着从他口中说出的自己,他却突然顿住了。   “行之喜欢子成么?”   萧轲只觉胸腔中的那颗跳动着的,仿佛堵住了全部的言语。血从中迸出,把温度带向四肢百骸。绯红着的,不必剖开就一目了然。   萧轲犹豫着。   子成是姜衡期的表字,知晓的人本就少,他即位后更是无人敢如此称谓。姜衡期不用朕,甚至不用我,却用了子成来自称。   那……行之喜欢子成么?   子成是喜欢行之的,毋庸置疑。行之……也是不讨厌子成的。   那萧轲呢?萧轲怎么办?   静默了片刻,萧轲语调空灵,言:“子成,行之不知。”   姜衡期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现今听到这个答复,竟然有些欢喜。   “无碍,”姜衡期轻轻揽住萧轲,“子成喜欢行之就好了。”   萧轲在那一瞬间,虽然听姜衡期诉过许多次衷情,却从未像这个瞬间这样,这样的想靠近,想……   萧轲凑近,他本就坐在姜衡期身边,因了眼疾,一直是姜衡期为他布菜。现又被他揽着……萧轲缓缓伸出手去,在空中却寻不到落点。姜衡期便提住了萧轲的手腕,引向自己。   萧轲的双手托住了姜衡期的头,在面颊两侧。然后他一点点靠近,先是慢慢的,又突然像得了气力一样将姜衡期拉过,吻了上去。   姜衡期在那个时刻脑中一片空白,全身所有的触感都集中在与萧轲相贴的那寸。人言软玉温香,萧轲却是凉凉的,像是红梅枝头的薄雪。   姜衡期突然推开了萧轲,萧轲本就是一时意起,被推开后整个人都是呆呆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在萧轲看不到的世界,那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国君像是偷得糖果的稚子一样欢喜着。他用手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姜衡期怕他一出声,就是抑制不住的哭腔。   泪簌簌地。   萧轲想着自己怕是吓到姜衡期了,整理好衣襟便言:“子成,对饮可好?”   姜衡期低低地“嗯”了一声,萧轲心中忐忑着,并未听出什么。   萧轲拿过温好的酒,手在桌边逡巡了一下,摸到了姜衡期的杯子。酒液从细颈的瓷瓶中流出,萧轲估量着大致是满酌了,便递了过去,又想着为自己倒酒。   姜衡期止住了他,平复好了的君主温言着:“行之,你身子不好,以茶相代便好。”   萧轲没有推辞,任由姜衡期拿过了自己的杯子。姜衡期为他倒茶的声音泠泠入耳,空生得一派现世安稳。   举杯。   应是有祝词的,姜衡期以为萧轲会回忆些什么来表述,而从萧轲口中说出的,却是令他哭笑不得。   萧轲言:“国泰民安。”   两只杯子距离很近,萧轲不过些许的向前,便听到了清脆的声响。随后,一饮而尽。   姜衡期看着萧轲,萧轲喝得略急,唇角溢出些茶水来,嘴唇浸润得微微发亮,在烛光下好看得紧。   “国泰民安。”姜衡期微笑。   温热的酒入喉,仿佛连那祝词都变得同饮一杯酒般轻易。   姜衡期没料到这酒的后劲大得惊人,三杯两盏而已,神识便已不清了。昏睡过去的前一瞬,他想着,行之真美,这样美好的人被自己喜欢着,若是能同样的喜欢自己,那便再好不过了?   一梦酣然……   确认姜衡期是真的失去了意识后,萧轲恍惚了半晌。姜衡期伏在桌上,萧轲摸索到了他的发,想来是凌乱着散落着的。   指尖的触感很留恋,是的,还是留恋的啊。   萧轲笑出了声,却也是低低的。笑着笑着,萧轲本来以为自己会落泪,还特地在眼下仔细拂过。   没有。   他几乎忘了,自己早就没有可以哭的能力了。   终归清冷。   冬深了,今日是腊月二十。年关年关,终究还是过不去的。屋外尚有积雪,人道瑞雪兆丰年,今冬落了许多场的雪,可惜落在他萧轲眼里的,不过两场。   锦瑟成,最后的最后,果然还是要仰仗。   在医庐中清洗银针的月丞突然失了神,不留意间,银针入了指腹,细长的指上滚出了血珠。   月丞随手拿过绢帕拭去,他从医多年,几乎未被银针刺破过,就算曾经做学徒的时候也是的。月丞为人谨慎,如今,他盯着隐隐渗出血丝的指,竟生出一分韶华已逝的凄凉。   明明是正好的年华。   月丞得神医一名极早也极久,利弊相当。他这辈子的年少轻狂,因了神医一名,来得张扬且跋扈。   提手将银针一根根收好,月丞神思恍惚。   如今虚虚长了年岁,医术与人,都沉稳了许多。月丞苦叹一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萧轲。   感谢那个当年晏晏着来到自己面前,眉宇飞扬地问自己——“月神医,敢不敢赌?同我一起。”   月丞回想着那个时候萧轲的样子,却发现自己早就记不清了。唯一还有着印象的,大抵就是那人的声音了吧。   很清晰很清晰的。   “这是锦瑟,想必月神医早就有所耳闻了吧?”   “锦瑟传言无可解,月神医想不想尝试一下,以自己的医术,可否解了这奇毒?”   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的呢?月丞好好地想了一下。   有震惊,这毒别说中的人少,就连见过锦瑟的人都没有几个。还有怀疑,锦瑟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传言中的毒,萧轲这样随便的说自己手里的就是锦瑟,是个熟悉的人,都难免生疑。   更多的,也是月丞不愿意承认的,是惊喜和些许的痴狂。   传闻中的毒啊,当世无人可解的毒,对他这样一个喜极研究药石的人来讲,较千亩良田,万两黄金都来得诱惑。   可月丞也不能因为这个便去害人,但就算没有身中此毒的人,拿来好好分辨一下,也是好过他每日读那些孤本的医书的。   “毒之所以为毒,自然是要下在人身上的。你这样就算把其中的药材及用量都了如指掌了又如何?没有病人,何来医者?”   那你要如何呢?总不能外面庙里寻个乞儿哄骗他吃下吧?医者父母心,月丞虽然对锦瑟神驰,也没办法这样去草菅人命。   然后,萧轲就给了他答案。   他在月丞面前,面不改色地将锦瑟喝下。   “这样,你便能知道,锦瑟它,究竟霸道在何处了。”   你疯了……   “不,我没疯,萧某只是,想同月神医一起赌上一把而已。只不过是赌注下得有些大了,还有若是赌输了便要搭上一条命而已。”   你要赌什么?   “这我便不能告与月神医了,也许用得上,也许用不上。”   你怎么确定我乐意陪你赌。   “你不愿?”   没,没有……   “那就好了,来见你,本身,也是一场赌。”   萧三公子是这样好赌的一个人么?   “不是啊,不过赌徒二字,不是那种没了本钱,或是本钱不足的人才得的么?”   “我要的东西,不赌,可能终其一生也得不到。”   疯子,月丞收起了各种器具。他承认,他输了。   锦瑟果然是无可解的毒。他尝试过无数种办法,前人用过的,前人未想过的都用了。甚至有一些是他参阅无数医书后自创的方法,都一一试过了。   无可解。   月丞想,是不是萧轲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赢?或者说,是不是他想要的赢,和自己想要的,恰恰相反呢?   月丞从来不懂萧轲,他想这世上可能也没人能懂吧。   而细细想来,谁又能懂另一个人呢?很多时候,怕是连我们自己都不懂自己吧。   月丞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和之前给萧轲的一样的瓶子。没想到他最后,也只能用曾经引以为傲的医术,制出些镇咳的玩物罢了。   ……   闲庭苑内,萧一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禁军,一向完美的脸浮现了丝丝裂痕。   他没猜错的话,屋中的皇上,怕是有了什么不测。毕竟文郁的势力再大,也不敢这样在一国之君的面前显露出来。   那萧轲?   萧一脊背生凉,却在要转身的一瞬被制住。银钩抵住了命门,萧一心一颤,回头,瞳孔瞬间放大。   凛余就站在那里,拿着他萧一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抵在了他的命门处。   萧一咬紧了牙关,从齿缝渗出两个字来——“叛徒!”   凛余冷着一张脸,也不回答他,只镇定地操着极陌生的语气道:“萧侍卫以下犯上,惊动了皇后娘娘,现已制下。”   银钩的钩子刺破了衣裳,那样细的一个尖端,却仿佛将一冬的寒意带给了萧一。从小玩到大的同伴,突然间就将锋芒指向了自己,萧一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   待大部分人都进入了闲庭苑内庭,萧一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如同石雕。   凛余在喂了萧一一不知名的丸药后收了银钩,她立在萧一面前,冷漠地看着萧一心如死灰。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萧一以为他会大骂凛余,就像从前无数次的指责和惩罚一样。但是他没有。   萧一没想过自己会那样没骨气地问出口,问那个很显然已经与自己形同陌路的人,问她,为什么?完全失了作为萧家隐卫之首的尊严。   凛余提了一口气,回道:“为什么要问我?四、七、八、九!他们每一个表意不会再做隐卫了的人,你都没有问为什么!现在,为什么要来问我?”   萧一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恢复了那个天崩于前面容不改的模样。   “为什么不问?凛余你问我为什么不问?”   “好啊,那我便告诉你,他们是说过不会再忠于萧家了,但他们选了另一条路,他们会忠于三公子!”   凛余踉跄了。   “自始至终,背叛的人,都只有你一个!”   萧一的声音并不大,却成了凛余耳中全部的声响。 第20章 落狱   “不……不可能!”凛余瞠目,明明是很美的一个女子,却面目扭曲得难见风姿。“我为什么不知道?你在骗我!他们明明说,明明说……”   “他们明明说,自己厌倦了尔虞我诈,厌倦了无名无姓无友无情的日子,要自此归隐山林,可对?”萧一接着凛余的话说了下去。“呵,确实是归隐山林了的。不过……”   不过什么?凛余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用企盼的目光看向萧一。   萧一冷笑着,“不过他们归隐的,是他日事成,二爷沉冤得雪后,同三公子一起的山林。”   凛余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她的脑中只回旋着一句话——自始至终,背叛的人,都只有你一个!   唇角唯余苦笑,凛余蹲下身,环着膝。她抬头看着萧一,看着这个人的眉眼。和无数次在梦中浮现出的一样,一样的俊朗,一样的……无情。   你看她是多么胆小的一个人,就连在梦中,都不敢奢望他能多看她一眼,用温柔着的目光。   她凛余,永远是萧一的下属,永远都是。   她不甘,所以她越了雷池,只不过是想在那人眼中看到不一样的自己,想他用特殊起来的目光,看向自己。   “小鱼儿,别想了,大哥他就是个木头,还是个好龙阳的木头。”   隐卫弃情,她却不知死活地喜欢上了,另一个隐卫,一个比她合格得多了的隐卫。   “我便只问你一句,”凛余想着,那就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吧。“萧一,你是不是,喜欢三公子。”   萧一的表情给了凛余答案,凛余现在相信了,自己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玩笑。   萧一皱着眉,不解地问:“你作何会这样想?我喜欢三公子?怎么可能?”   剩下的话,凛余也不想问出口了。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朔风凛凛,这下子,是真的吹到人的骨子里去了。   萧一看着凛余的痛不欲生,看着她失了魂魄。心中了然了这场背叛的萧一只想笑,毕竟隐卫无泪,除了笑,他并不知道该有何表情了。   凛余缓缓道,“萧一,你只当我是背叛,我也当是背叛。可你知不知,这背叛其实又不是背叛呢?”   “三公子当真握得住人心。”   “萧一,单凭我凛余,就算知晓了你的命门,又怎会那样轻易地将你制下。”   “我细想着,这就是三公子想要的吧,你不肯给,他便找了心有漏洞的我。”   “我以为他端着我此生最想要的东西。”   ……   枯败着没有叶子了的梧桐,遮不住的晚霞竟美得要命。霞光啊霞光,就那样洒落。雪粒晶莹着,像极了掉落的珍宝。   文郁推开门,第一眼看去的就是仿若失了魂魄的萧轲。然后,是伏在桌上人事不省了的姜衡期。   差了随身的宫女扶姜主回凤栖宫,文郁好脾气地坐在了萧轲对面,不想承认自己心中那几乎可以忽视了的不忍和心痛。   “你来了啊,”萧轲听到响动,笑着对文郁说。   “是要去狱中么?”萧轲接着道。“那便要劳烦郁后引路了,毕竟你也知道,萧某如今瞎子一个,要是在路上撞到了什么一命呜呼了,天下百姓,恐怕也不会喜闻乐见的。”   又像自己说了什么笑话,“是萧某糊涂了,郁后哪里需要这样作践自己呢,随便来个侍卫,引萧某去便好了。”   萧轲一脸的坦然,反倒衬得文郁有些狼狈了。   一定是错觉,文郁这样安慰着。毕竟在这次对战中,赢的人是自己。   “本宫早就叫你出得这宫去,你偏要僵着,如今,就算本宫想保你一命,都已是做不到了。”文郁有些可惜,可惜萧轲的不知好歹。   “萧某还当,最希望萧某不得好死的,就是郁后了呢。”萧轲回道。   文郁皱了眉,抬眼看向萧轲。   萧家的三公子一脸的坦然,面上还有戏谑。只是若是他面色不那么苍白,指尖不再发抖的话,这话语倒真能引动文郁的怒气。   骨气么?   文郁起身招了招手,道:“萧家三子轲,媚主犯上,罔顾礼义廉耻。兼有毒害当朝圣上,罪无可赦。现圣上无识,将权移交本宫。虽萧轲自首伏法,仍命即刻关押天牢,明日午时论罪行处。此为圣旨,禁军可瞧得仔细了?”文郁抖开一绢明黄,朱红的玺印清清楚楚。   “左右,速将其押下,另罪人萧轲有眼疾,去牢中的路上你们可要仔细着些。若是在明日午时之前罪者出了什么闪失,关押者同罪论之!”   将在心中回旋多次的话语道出,文郁松了口气。这件事于她同样是豪赌,晚时姜衡期醒来,定是雷霆之怒,自己受不受得下呢?   却是覆水难收。   文郁现在,只想着就算姜衡期同自己永生嫌隙,萧轲也是必须要死的。她的君主不能是沉迷男色之人,姜的帝王绝不能倾心于一个将死之人!   去天牢的路很长,长到萧轲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萧轲自失明后从未如此放心大胆地行走过,一路上却没的一丝阻碍。看来看押自己的军士对他萧轲的安危很是在乎。   文郁的话倒管用。   萧轲本想着在刑前定会有一段折磨的,如今文郁肯给自己一个痛快,倒是好事。   咔哒落锁,潮湿阴冷的空气让萧轲知道,他此刻确实是在天牢里的。时为深冬,牢中又无甚火炭,本是温热着的身子迅速地冷却了下去。   萧轲低声轻咳着,从怀中掏出月丞最新给的镇咳的药。他暗思忖着,幸好不是正常的拘捕,无了搜身这一步。   不负神医之名啊!   却也还是呕了一口血,不过这咳是镇住了的。   萧轲摸索到墙角,蹲坐下去。衣物未换成囚衣,保暖的效果还是好一些。萧轲抱紧双膝,想让余温散的再慢些。   不知有多久没这样直接地感受隆冬的温度了呢,萧轲苦笑一声。   人在死前总会不住地想着些什么,萧轲脑中一会儿是木越浅笑着的眉眼,同他勾勒着那些曾经。一会儿又想到姜衡期,想他醒过来会是个什么光景。   然后,便又想着会判与自己什么刑。   炮烙?萧轲身躯一震,想到了萧放。突然又神思恍惚了起来,半睡半醒着。如果能这样温暖着离开,可能也是不错的。   萧轲一直未熟睡过去,且不说天牢中温度偏低,便是心中压着的那许多事,交织起来占着脑子也是难以入睡的。   于是他听到了脚步声。   声音很轻,不像男子。待听到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时,萧轲微微怔住了,不是文郁。   “萧三公子,别来无恙。”   是文氏晴娈,那个无缘执手的女子,她如何会来?   萧轲也不动,只是坐姿端正了些,问:“文小姐来这天牢作何?另萧某这个模样,是像无恙的么?”   萧轲的语气中并无讥讽,虽说文晴娈是文家人,不过他却不是那样凭空牵连的人。语调中竟似故友。   文晴娈是个聪明的,听出了萧轲那偏似打趣的语义。便回道:“我代阿素,前来看你。”   “阿素?”萧轲的呼吸滞住了,他倒是忘了要避着阿素了,如今知道自己落狱……   萧轲脸上的担忧一览无余,惊慌得不似甫才晏晏着喂了当今圣上迷药的人。文晴娈见状,略有些不快,明明都是被他拒绝了的人,只因为是青梅竹马么?   文晴娈此来,是确实为了姜素的。文家为了防止明安公主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早就将其遣出了宫。现在的明安公主应当是在龙安寺里祈福,说是为天下苍生,但文晴娈知道,姜素祈的福,当是为了萧轲。   要不是为了萧轲,这样的名头是调不走她的。   想着自己也算是帮凶,同明安这数年的交情,应是岌岌可危了。   “她在龙安寺,今日的动乱,她并不知情。若是瞒得过明日,便极好了。”   文晴娈的话起了安抚的作用,萧轲松了口气。凭明安公主那个性子啊,要是真知道了,倒真是拿不准会做出些什么来。   既使她对外一向那样的温婉着,但萧轲知道,这只是因为没有引她动气的由头。   “文小姐同阿素,是好友?”   安下心来,萧轲似忘了这里是牢房一般同文晴娈攀谈了起来。   “阿素性格同我相合,挚友称不上,不过在女子之中,算是我钦佩的了。”   得了回应,萧轲又言:“那待萧某受刑后,还要劳烦文小姐好生劝慰些阿素,不要……不要让她同她哥哥,再生嫌隙了。”   “阿素会怪我的,但她更可能会因此,同皇上再无亲近之心。”   文晴娈眸光微沉,萧轲却是想到了她未曾想过的地方。她有些不解,却觉着萧轲所言确是有其道理的。   果然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这份了然,自己是做不到的。   “我为何要帮你?”   萧轲吃笑,他知道文晴娈这是答应了。   “就当是了了临死之人的一个遗愿,如此一来,我化作厉鬼讨命的时候便不会去找你了。”   知道萧轲是在开玩笑,文晴娈翻了个白眼。突然醒悟了大家闺秀的礼仪,又想到面前这人根本就看不到,那赧然便化为了不忍。   这样美好的人,偏生得是断袖,偏生得是萧家的人。   其实,若是萧轲当日没有拒绝文晴娈,是不会惹至杀身之祸的。脱出口去的“你可曾后悔过?”未经过多思考就响在这空旷的牢里。文晴娈有些不自在,却也未说些遮掩的话。   萧轲弯了嘴角,言:“萧某哪里会后悔,要是牵连文小姐这样沉鱼之色的人陷入囹圄,才是萧某的过错。”   文晴娈再无话说。   死生亦大矣,这人是太爱惜还是太不在意?   叶枝何生华贵?唯泥耳。春生秋败为之季,花绽花凋为之期。死生无可怖矣,但憾无流芳……   文晴娈也爱过萧轲,惜其才华。他的文赋自己都拜读过,如今的这句突然就出现在了脑海里。   这人,再难流芳的这人,他的心,是不是也在抽搐? 第21章 憾否   死生无可怖矣,但憾无流芳……   萧轲听到了从文晴娈齿间溢出的话语,一时竟有些悲欣交集。提手理了衣襟,萧轲道:“没想到萧某的拙作文小姐竟也是知晓的。”   死生,自己的确是从不怕的,如果单论其本身。疼痛早就成了习惯,既使再不堪,也无可怖。流芳……   萧轲笑笑不语,曾经还是想过的,想着萧家多武将,自己持一文臣之身,究竟能否做到无愧先祖,无憾此生。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很多文字,从写下的一瞬就变成了历史,只得记载此情此景而已。   文晴娈也不知这交谈该如何进行下去,可能自己来这天牢,本就是不该的吧。   其实自己来之前,是有仔细梳妆打扮一番的,既使知道此时是夜中,即便知晓要去见的那人是个瞎子。   不知为什么,萧轲越是坦荡隐忍,反而越衬得此人不俗了。明明丰神俊朗归难留,一朝榜首阶下囚。要是没有这些,可能文晴娈便也不会对萧轲另眼相看。   数面之缘罢了,此一来,明朝论处,便同春日的融雪一般了。无痕……   “萧三公子,文氏晴娈此生,恐还是为未能同君结为连理有些憾意的。”文晴娈认真地说。   萧轲面目却未有动容,只是道:“也不过是,些许憾意罢了,随这魂散同散,也无甚打紧的不是么?”   文晴娈低低笑出,回道:“确是。”   脚步声渐远,萧轲这下子倒真是没了丁点儿睡意了。时光第一次难捱到如此地步,长更更漏。天牢中偶尔传来哼声和谩骂,是那些在这腊月底,尝不到年味儿,此生都无法堂堂正正站在日光下的人在,苟延残喘。   拂晓的日光渗进来,虽不能视物,却也还能感光。萧轲知道,这是天亮了。如流沙一般的声音从此时起开始在萧轲耳边,不近不远地响着。   是生命的倒数。   午时三刻一直是个好时辰,不知有多少人酣畅淋漓,多少人咬牙切齿。   都说临刑前的饭菜,足够丰盛,然而那些鱼肉,嗅起来足够令人作呕。萧轲勉强进了些饭,让自己温热一点。这严寒刺骨,黄泉路上,便装作是饱死鬼好了。   枷锁是天亮了才附到萧轲身上的,恐怕是自己情况特殊得很,连正常的流程,那些人都忘了罢。   那人,会将自己要的带来的吧。   耳边喧嚣的声响几乎盖过了脑海中那流沙的声音,萧轲知道了,这是在赴刑场的路上。可惜的是,自己竟然什么都听不清。   是锦瑟么?好像也不是的,因为脑中那流沙声还在继续,铁链相互撞击的声音,也是声声彻耳。   妆成楼内,同那些平头百姓一起知道这个消息的歌回几近癫狂,十指攥成了拳,在手心处生生剜下了肉。   这就是……你的选择?   没想到曾经的状元郎,曾经对当今局势滔滔不绝,曾经对如何收买人心,如何行帝王之道,如何行臣子之道了如指掌的人,竟然选了这样一条蠢到家了的路。   眼前的景致模糊得要命,慌忙出得妆成楼去,歌回突然觉得足下凉得很。抬眼望向天去,阴沉着的青黑色,飘下白白的碎雪来。   便突然转身回楼,歌回自箱中,拿出兔毛滚边勾金纹的绣鞋来。玉足被柔软的触感裹住,泪便难抑地下流。萧放行刑时,自己未能同伴,如今萧轲赴黄泉的这路上,她可要好好地陪着才好。   毕竟已是,无力回天……   为什么就不肯等一等呢?为什么不能再忍耐,忍耐到自己有足够的气力,足够的证据,再去搏?   “身中锦瑟,死去的时候应当是不好看的吧?据说倒也不会七窍生出血来那样恐怖,不过到那时,失尽五感,形同废人,还真是有些难看了呢。”   瞎说,歌回拿着绢帕,想将那仿佛流不尽的泪水止住。   行之公子明明是,无论何时,都俊美异常。   王尚书府中,萤燃被王毅死死按住,床榻早已乱得不成样子,连锦绣下的棉絮都纷扬了出来。   “臭小鬼,你放开我,我要去刑场。”萤燃是可以挣脱王毅的,毕竟他一介纨绔子弟,哪里习得过武艺。可王毅死死抱住他,又拿出不知哪里来的环扣扣住了萤燃的双手,如此,想不伤着他挣出,便是难为人了。   “小鬼,你当你爷爷真的不敢伤你么?”   萤燃的脸愈来愈黑,死死锁住的眉下,一双丹凤刀子一般。要是放在平时,王毅早点头哈腰任由他捏扁揉圆了。   “爷爷啊,你就听孙子一句吧,此事已成定局,你便是去了又能如何?”王毅觉着自己的气力一点点流失,就快要制不住萤燃了。   “你爷爷要去劫法场!”萤燃不死心,其实同王毅耗了这般久,自己也是有些不支的。   王毅又用了力,“爷爷啊,你当你是话本中的盖世英雄么?法场是那样好劫的么?”   萤燃闻言突然不动了,过了片刻沉沉地说:“你爷爷我也没想将三公子劫出来,爷爷要去陪三公子死,也不行么?”   王毅整个人如临大敌,抖着唇带着哭腔问萤燃:“那我呢?你去你的忠义两全,那我呢?萤燃!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萤燃也觉着自己的话是过分了,但还是,努力板起脸来回道:“王毅,等下辈子吧。萤燃这辈子是注定会负了你了。等下辈子,我生得如花美貌,去阎王那里求得一个女儿身,再来寻你。”   王毅被他气得哭笑不得,见他不再挣扎了便抬手擦了萤燃额前细密的汗珠,道:“爷爷,你好生歇着吧。你的三公子给了我这环扣,就是制着你怕你做傻事的。你乖乖的,让萧轲……安心着离开吧。”   说到最后,王毅的心也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他是太自私了的,从萧放到萧轲,前者还好说是为家族人所拦,而后者……   怎么就那样想不开呢?王毅在想起萧轲来的时候总会在脑海里浮现这样一句话。明明姜衡期那样爱他,总是会有办法的啊!   王毅没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萤燃,竟在自己身下,哭了。   那样美的一个人,那样别扭又暴躁的脾气,对脸面看得那样重要的萤燃,竟然也会哭?   他本当这辈子都见不到他哭的呢。第一次在床上,自己如愣头小子一般,他也不过是皱紧了眉,一句接着一句地骂自己而已。   如今竟然哭了。   王毅讨好地凑过去,贴上萤燃的脸蹭啊蹭的。   “爷爷啊,孙子错了还不行么,你别哭了,我心疼。”   萤燃别过头去,哑哑地说:“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三公子是怎样活着的么?你知道这么多年,他真正笑着的时刻,究竟有几何么?”   萤燃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王毅无奈地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一下下地顺着他的背。   “三公子一生,本可驰骋疆场,却自幼体弱。在萧府中,我不知多少次见他夜里挑灯,只为将那册兵书记得再熟一些。他从不敢因这个去讨教,他怕老夫人伤心,怕大公子二公子伤心。”   “哪里有人,生在张扬的武家,却是真的喜欢从文的呢?”   萤燃的语调苍凉得要命,他在隐卫中虽看似没的心肺,有些事,却看的比萧一都透彻。   “王毅,纸上得来终觉浅啊!而三公子却在漠北赢了,一个文人,纸上谈兵却赢了,你可知道这背后,哪里是什么武将世家,天佑大姜可以解释的呢?”   王毅看着萤燃为了别的男子哭,自己却丝毫没的立场置气。他只得拥紧了那个美丽得同妖精一般的男子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萤燃抬起头来,想是要从王毅的眼中直看到他心里去一样。   “阿毅,我要去的,外面那么冷,我怎么能让三公子就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去了呢?我要陪他的,早早从他去漠北之前,萤燃就决定了此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好那个人的。”   心惊,像是凉意从天灵盖,直直滑到脚底。   在萤燃心中,自己终究是没有萧轲重要的。王毅苦笑着,这个看似乖戾的男子,其实比谁都倔强。   “好好好,”王毅一下下地为怀中的那人拭着泪,“不哭了啊,我带你去,带你去。”   萤燃睁大了漂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当真?”   王毅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真当真,”下榻,王毅端来一盏茶,“萤燃,哭累了吧,喝点东西,我带你去刑场。”   解开环扣,萤燃抢过茶盏,手却突然发抖,几乎要摔了那盏茶的时候王毅接了过去。   “好了好了,我喂你……”   所以说萤燃还是傻的,他只想着喝过茶就能去刑场了,却没想过王毅会在上好的龙井中,加了料。   看着萤燃气急败坏的表情和仿佛要将自己吞吃入腹的样子,王毅缓缓道:“只是些软筋的药罢了,你乖乖的,我便带你去。”   漂亮的男子欲哭无泪,咬了咬牙,也只能从了。   轿中的萤燃软软地瘫在王毅身上,云淡风轻地道:“萤某倒是第一次知晓,王尚书之子,也是这样有手段的呢!之前确实是萤某小瞧了王公子,还希望王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王毅整个人都虚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哄着他:“我……我的亲爷爷……您饶……饶孙子一命吧。”   萤燃偏过头去不理他了。 第22章 从容   自天牢去刑场的路是较为漫长的,天牢设在深宫里,多是囚一些罪大恶极或是因着某些特殊原因不便置于宫外的。仰仗着森严的戒备,要么便是杀不得囚禁到死,要么便是转瞬的极刑。   萧轲立在囚车里,更换过更为符合现今身份的囚衣,腕上扣了叮当作响的锁。车缓慢地行着,深冬的寒风溜进袖中,将胸膛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   连环住自己都做不到了。   也罢,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萧轲整个人都平静得要命。在仔细衡量过自己手中的筹码后,他还是选了一条最简单最不费脑子的路。左右都是活不成了,让事情更简单一点解决,似乎是最好的结局了。   想他正好年华佐君王,极尽心力出谋策,洞悉人心衡势力;想他文臣之身赴戎关,三断书简谋胜事,不择手段求平夷;想他……   想他这么多年,为萧氏子,为姜朝臣,无不精明得体。偏生是这最后一步,竟是再也不想用谋略了。   也只得苦笑……   愚民善控,姜主都是晓得这个道理的。萧轲突然想起了之前萧老将军玩笑般说起的姜氏天命所归。   先祖皇帝起兵洛城,时纷乱之世,传某日正午惊雷,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不得视,足半个时辰后忽转晴空万里。日光透云,将姜主的宫殿映得金碧辉煌。后以此为中心,铺开整个城池的灿灿。   传言姜主得天命,神明现世独其一人得见。神明赠兵书三卷,姜主循其本,先后平楚、风、罹、卫,得洛河以北,又挥师南下,终定下黄河两岸丰饶之地三千千顷。   时姜军恍若神佑,所向披靡。民称天命所归,无疑。   萧老将军说,不过是为了称霸搞了一个好名头而已,愚世啊愚世,想要弄出点什么来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当然,要你有权有势。   所以自己现在是无权无势,所以被硬生生扣了个妖孽的名了么?萧轲笑笑,媚主犯上这条罪名,终究还是不光彩,也没那么名正言顺吧。   是的,文岸对外的说法,并无他同姜衡期任何的瓜葛。黄河解封,怪石现世,文臣却破夷然,羸弱而杀敌方赫赫有名的将军……   一切的天佑、神机,都变成了妖法。   萧轲也会想,为什么他们都不记得自己是费劲了心力为这江山的呢?想想几代萧氏子,浴血边关,他们这些明明称得上是偏安一隅的人,却大言不惭指指点点。   清明?这世界本就不需要清明吧,他们活的好,也只管自己活的好而已。现在他们以为自己活着便是天灾人祸不断,只要他萧轲死了,一切就自然太平。   真是……   他曾经也是玩弄权术,控制民心的人,如今才是真正晓得了这无奈。不过不打紧的,为这江山,假如真的能换来所谓的国泰民安。   有人拉扯着萧轲到刑台上,那刑官凶神恶煞的,而在见到萧轲的一瞬眼竟是有些微动。   他识得萧轲,而这大姜都城,又有几人不识得萧轲呢?   午时三刻便是午时三刻,分毫差不得。   隔开的围栏外,形形□□的人拥在一起,心思各易。着了甲胄的兵士持着刀剑严防在那里,只有目光可以透过去。   萧轲的刑罚,是火刑。   获悉的一瞬间萧轲几乎要称赞自己神机妙算了。炮烙,火刑,当真是般配得很。有人拉扯着他的衣服,推搡着他。   细碎的雪粒纷纷扬扬着贴近皮肤,丝丝微微的冷一点点渗进来。萧轲突然想起了萧府院中的梅花,想必在这细雪的映衬下,当是格外好看的。   腊月二十九,年关。   明日便是除夕了呢,是不是自己去了,这姜都家家户户,都能够过上一个好年呢?   瑞雪兆丰年……   人群突然熙攘起来,萧轲现时的耳力也是不济,听不清那些人在吵嚷些什么。可能是同自己有关,又怎么可能同自己无关呢?   萤燃被王毅拥着,在官轿中动弹不得。他吵着要下去,王毅则是充耳不闻,只挑开轿帘,让那一幕幕如戏般映在眼前。   “这便是小六儿了?自幼时的一面之缘至今,竟是不大认得了。”   撒谎,明明前日还商着我掩你去楼子里。   “萤燃,你且等着看,看萧家是不是气数散尽,看他文家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无法无天!”   我一直在等,却从未想等来这样一个结果。   “此去漠北,生死难料,光明些的身份我早已为你们准备妥当了,想离去的自离去吧,只是你们幼时所下的蛊虫我是确实奈何不了,不过只要你们对萧家无加害之心,想来是无事的。”   老子可不会走,那文家未免欺人太甚,光明些的身份怎么够老子动手脚。   “萤燃你去王家罢,那里太平些。王毅是如何想的,也要你探一探了。”   我一直想去宫里,想去文府。   “王毅为人尚可,你莫要太使性子了。”   到头来,真正使性子的,是你啊……   观刑的人极多,从世家大族到平头百姓,几百双眼睛盯着那刑台,心思各异。   文郁端坐在观刑台上,身旁便是文相。文郁眼中有光,情绪却看不明晰。午时三刻,快到了。   刑台上早就搭起了枯枝,围着中心的铜柱。枝上有雪,不过太薄,稍加些温度便能融,没人在意。   萧轲被人缚在了铜柱上,锁链一圈圈地绕在身上,一时四下无声。   歌回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的就是这样子的萧轲。   发丝凌乱着,着着囚衣,面色白到透明。歌回来得急,见此急火入心,登时呕出一大口血来。那嫣红融了一小片雪,煞是好看。   黑服的男子扶了她一下,递给歌回一丸药。   “歌回姑娘,在此,可看得清楚了?”   歌回凝噎着,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的点头。   “那在下还有些事,便不伴着歌回姑娘了。”黑服的男子拱手,歌回才想起此次,不止是要观刑的。   “我同你……”歌回回神,揩去嘴角的血丝急道。   男子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言:“萧公子所托,在下一人足矣。”   歌回突然想起,萧轲从头至尾,竟是没对自己言过半分的。心蓦地绞痛,但妓子没失去理智,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便多一分风险。   黑服男子又道:“姑娘且放宽心,此事至此,已有九成把握。”   歌回点了点头,再一次体会到了滔天的无力。到最终,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妓。   歌回只很想问木越,看到萧轲如今的模样,他是不是也在胸膛深处,深深地颤抖着。   黑服男子远去。   随行的小厮前来通禀,王毅放开了一直拥在怀里的萤燃,整了衣冠。   黑衣男子无声地入了轿中,行了夷然的礼。王毅则见怪不怪,摆了摆手,道:“我知。”   男子将一个布包递了过去,言:“文岸通敌之据便在此了,望王少爷不负萧公子之托。”   萤燃虽是中了药,但还是有些气力。他将托在男子手中的包裹夺入,一脸的不可置信难以掩饰。   萤燃将布包摔进王毅怀里,无力的双手死命拉扯着眼前人的衣襟,声音抖得不像话。   “如果证据属实,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要让三少爷受那样的罪?为什么?你们明明有了足够的筹码拉文岸下台,如今这局面又是为了什么?王毅你说啊!你说啊!”   王毅不费力地拉下萤燃的手,将其置于胸口。暴怒的人不好沟通,王毅费了些功夫,才重新将那人揽在怀里。   “不够的不够的,”王毅沉了眸,“你还不知你的三少爷要的是什么么?仅仅一个抄家流放怎么够?”   萤燃不死心,“通敌叛国可是大罪,就算他……”   王毅叹气:“就算他是文相,文相如何呢?这样的罪安到文相身上,同安在旁人身上是不一样的,如果真有那么简单,萧轲何必要谋划这么多?如果真那么简单……”你怎么还会入王府呢?   萤燃不出声了,他虽不善谋略,却也不傻。堂堂三朝老臣,脱罪的方法千万,减罪的方式……   所以是不天真便要拿命抗么?他的三少爷,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好了结局呢   黑服的男子早退了出去,王毅这里是早早商量好的,另一处,会不会如此简单便说不好了。   着黑衣的男子如鬼魅一般,绕到观刑台后。观刑的人中偶有武艺高强的,也不过见到些不明的残影。   男子如勾魂使般,将观刑台边上的李映不动声色地勾走了。   李映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瞬息间换了个场景的体验让他整个人汗毛直立。   “你你你……抓抓……抓我有……有有何贵干?”   黑服男子将李映摔到地上,低眉看着他抖成一团。   启唇:“我是萧少爷的人。”   李映瞬间不抖了,但眼神中的猜疑却是越来越深。   男子从怀中拿出了萧轲的手书,道:“这字迹你总认得吧?”   李映十指微颤的接过。   萧轲惯于竖笔出锋处微用力后提笔,这一点是好于模仿的,但他的字体又另有特点,这对于钦慕萧轲已久的李映来说,一眼就足够看出。   眼前的,确实是行之公子的手笔。   李映定了心神,手书上只说了眼前人无恶意,另有事劳托。他大着胆子直视黑服的男子问:“行之公子……有何事需我出力?”   黑服男子见李映已经信任了自己,便道:“此事李公子难以置喙,只望李公子现下可为在下引见令尊。”   李映眉头一跳,需要见他爹才能说的事,怕就是政事了。但他们李家一向安分守己不参党派之争,行之公子此意……   男子见他犹豫,便知道自己是见不得李春知了。如此一来,成事的几率便小了许多。不过,还算得上意料之中。   男子拿出绢色的包裹来,递与李映。   李映诧异着接过,问道:“这是……”   男子敛神,语气中带着些冰冷,“既然不好同李尚书当面交谈,便劳烦李公子将此物交与令尊了。”稍顿,又言:“近五年,文岸受贿的一部分,自漕运、关口、赈灾各处搜刮的脂膏,能探得的便都在这里了。李家中庸之道不可破,但此为国民之大事,望……李尚书能三思。”   李映将布包收入怀中,踱回观刑台。远远的一句“尽力为之”,男子不知是幻听还是确有。 第23章 刑至   李映回到观刑台。   李春知对儿子何时下的台子没的印象,这位自前朝便赫赫有名的礼部尚书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食指一下下有规律地敲着膝盖。   李映低首凑到他爹身侧,拉了拉他爹的衣袖。   李春知对今日的这场闹剧本就不满,见儿子这个嗫嚅的样子不免提上气来。   “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我教与你的礼节都随着饭菜一道吃了么?”李尚书吹胡子。   李映习惯性地抖了一下,他最怕他爹这个样子了。但怀中的包裹却滚烫着,仿佛要透过衣料,将皮和骨一起烧去,直灼热到心脏里。   李春知所在稍偏僻了些,面前有桌案挡着。李映见四下无人注意这里,便将怀中的证据极快地递给他爹,又侧过身子掩住,道:“文岸受贿贪污的证据,行之……萧三少爷给您的。”   李春知看了看刑台上的萧三少爷,情绪不明。   李映从未做过如此大胆的事情,衣袍下整个手臂都抖得厉害。而自他把东西掏出来之后,他爹就一声不吭地,以一种极为诡异的眼神看着刑台上的萧轲。   李映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他只知既使是错的,他也会照做。   尚书大人缓缓地将布包收到袖中,眼锋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李春知一直都知道,他这个儿子,是极为仰慕刑台上的那个人的。   从才华,到品行。   手覆在包裹上摩挲着,李春知想,萧小少爷还真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礼刑不相干,此等证据却要送到自己手中。后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了,那刑部尚书是文岸一手提拔上来的,这证据要是递上去了,怕他萧轲还会死得更早一些罢。   要不要,添一把火呢?   礼部尚书大人继续敲着膝。   主刑官的声音铿锵有力,在这落雪的天地间开始回荡……   “萧三子萧轲,罔顾纲常,欺君犯上,妖言惑主……”   “证据确凿,现俯首认罪,谅萧氏无人,无连坐。判火刑于腊月二十九午时三刻,现时辰已到,起火,行刑!”   鼓声浑厚,围栏边着甲胄的兵士操戈,寒剑出鞘的声音整齐划一,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浸好油的火把燃起,行刑者步履坚定,将其丢到木枝上。枝上早就泼上了油,遇火,不费力地就燃得极旺。   萧轲的身形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锦瑟去了萧轲的视,如今,竟是不同传言那般,而是直接去了触感。火舌舔到萧轲身上,痛感却全无。   是□□,也是解药么?   萧轲笑笑。   锦瑟成,究竟能成全到什么地步呢?   “我萧氏一族,五代忠良。先祖随始皇定下姜氏江山,后征战南北以定。萧先祖定南狄,至轲以定夷然。”   “萧氏子弟尚武,姜军中萧家军占三分,无不骁勇无畏。传言‘萧有子弟十,五者埋黄土,三者死于途,二人无冢入’。”   “萧家没有其他氏族那样的坟冢,萧家人,马革裹尸者众,并以此为荣!数朝来萧氏子弟为姜朝江山而战,为万千百姓而战。”   火继续燃烧着,浓烟入肺,依靠药物止住的咳又起,萧轲就以那样落魄的姿态,又咳出血来。   歌回眼中噙满了泪,低低道:“别说了,别说下去了……”   人群更加嘈杂起来。   “要说这萧氏,如今倒真的是绝后了啊。”   “萧家风光时的模样,现在想想仍是历历在目啊。”   “萧轲虽然是妖孽,却所言非虚啊。”   ……   “本家,萧劲于庆丰三年出征北桓,班师时遇尘暴,埋骨边境。”   “本家,萧放于庆丰八年征夷然归朝,遭奸人所诬,受炮烙之刑。”   四下的声音更大了……   “萧放不是通敌了么?当时证据确凿,这萧轲所言……”   “人之将死……诶你打我干嘛啊,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此时,观刑台上也是一片混乱,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没有想过萧轲会在临死前,把这件事又捅了开来。文岸从椅上起身,眉头紧紧皱着,拉人过来说赶紧去杀了萧轲,他直觉萧轲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地赴死了。可现在火势已大,根本难以近前。   “弓箭手,弓箭手!快快!”文岸有些慌了。   左右却还难得地保持着清醒,拉着文岸道:“丞相,这刑罚已定,如今出手会遭人诟病的啊!”   文岸挥袖,那拉着他的小官被搡倒在地,文岸看他的眼神,同看蝼蚁没什么区别。   “箭又不是从本相手中射出去的,你想来诟病谁?”文岸眼光似刃。   那小官瑟瑟发抖,忙起身道:“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咳过之后,萧轲缓过来继续。   “当朝文丞相文岸,于萧劲班师前在其饭菜中动了手脚。尘暴虽烈,然凭萧劲武艺本是可逃。文相所下的为‘沉渊’一毒,家兄骨上浮黑,已请仵作验毕。下毒之人为文家旁支一子,可惜寻到时已病故。”   “另于先皇病榻前诬陷萧二子萧放,请无手仿制通敌信函,致其受炮烙而终。无手现在城外,刑部可前去拷问。”   “此外,有文相通敌、受贿、苛税林总证据若干,皆可一并上呈。”   “咻……”一只铁箭穿透火舌,正中萧轲的胸口。   萧轲笑笑,该说的,他已经说完了,而此时台上台下,早就乱做一团。   锦瑟去了萧轲的痛感,此箭也不过是送他离那阴曹地府更近些罢了。   “愿天佑我大姜,国泰民安!”萧轲说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   火燃得更旺了,萧轲整个人都被吞噬其中,仿佛说过这些话,他就消失在这苍茫尘世了。   有宦官唱道:“皇上驾到!”   姜衡期是骑着马来到刑台的,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见到了萧轲的最后一面,还是从未见到。   文岸知道自己从此刻起,再无翻身的机会了。不,不止是他,整个文家,都因了萧轲一个人,要粉身碎骨了!   姜衡期的人制住了文岸,他跪倒在地,恍惚着一言不发。   君主喊着,快给朕把火灭了!   眼前忙碌着,冬日寒冷的井水在不经意间溅到了姜衡期的手上,他却感觉灼人得很,就像是烈火燃烧在皮肤上。   姜衡期站在刑台的边侧,看着滔天的火光一点点臣服。从臣到民,都是无言,四下一下子寂静下来,几乎可以听得到落雪声。   姜主眼前的萧轲,焦黑得看不出所有人都知道的俊朗。姜衡期突然开始笑了,笑声愈来愈大。   萧行之还真是好算计啊!姜衡期笑着。   以死,断了自己所有想求全的心思;以死,断了文岸所有的退路;以死,断了他姜衡期,一生的企盼!   姜衡期笑着。   近前,姜主拔下萧轲胸前的那支箭。箭上还是有温度的,烫伤了他的一只手。拔下箭后,他就那样站在那里,脊梁没有丝毫的弯曲。   黑服的男子走近,被侍卫拦下。姜衡期盯着那个全身被黑色笼罩的人,暗自揣度着。   “姜主,萧公子的证据,在下手中有一部分,不知姜主……”男子出声,哑哑的嗓,好似是受过伤。   姜衡期锁紧了眉,死死地盯着那人,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洞来。   侍卫闻言皆未动,等待着姜主的号令。   姜衡期依旧提着那只箭,一副思索的模样。半晌,方道:“呈上来罢。”   这人称呼他为姜主,想来不是姜的人,又同萧轲交好,怕是夷然那边的了。不过既然萧轲肯信任他,自己放宽些心,应当是不打紧的。   黑服的男子近前,从怀中掏出东西来。四下起金戈之声,姜衡期身边的护卫都抽出剑来,以防不测。   姜衡期摆摆手,那人拿出的,是一个小册子。左右见状收了心,刀剑入鞘。   然就在姜衡期将将接过册子的时候,男子竟自袖中挽出一把匕首来。那匕首直直向姜衡期的心窝掷去,左右侍卫根本来不及护驾。   当……   金器碰撞的声音响起,黑服男子后退数步,才稳住了身形。抬眼,眼中的不甘仿佛要燃成火焰。   左右的剑戟制住了他,他便以一种跪地的姿态面向姜衡期。   姜衡期使了个眼色,一名侍卫上前扯去了男子的面巾,一张极为陌生的脸显露出来。   姜衡期将手中的箭矢在腕上绕了个圈,言:“谁派你来的?报上名姓!”   男子知大势已去,唇间透出讥笑道:“姜衡期,你果真是半丝半毫都抵不上木将军!”   姜衡期心猛地一颤,近前扯起男子的衣领喊着:“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一脸的无畏,双目直视姜衡期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无名小卒而已。姜主只需要记得,这刑台上的萧三公子,是您一手造就的就好。”   “若不是您瞻前顾后,若不是您将基业置于首位,若不是您踟蹰不前,那位本不必这样的。”   “倘若木将军仍在,绝不会让萧公子受这样的苦!”   啪,掌掴声起。   男子的唇角流下血,眼中却是不改的倔强。   姜主用游丝般的声音言:“带下去吧。”   环顾四周,姜衡期只觉心中的热度一点点的消散下去。辨不出面目的萧轲就在不远处,可他们之间的距离,较姜都与漠北都来得遥远。   是穷极一生都不能跨越的生死苍茫。   姜衡期在听男子的话时,是很想辩解的。后想想这人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过是木越手下的兵士而已。自己就算辩解,对象也不该是他。   不是他姜衡期不作为的。   他同样是处心积虑数年,对下言为江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杀了一个文岸,还会有下一个文岸。这世间人多畏着强权,却又羡着强权。文岸这种人,是必定会存在的。更何况文岸,还足够聪明。   姜衡期知道,他一直一直,都是为了萧轲。那个曾经明亮着要建一番功业的少年,历经巨变成了冷清萧索的模样,他一直想把他带回来。   可是他却不想等着他了。   姜衡期其实是了解萧轲的,他知道锦瑟不至于毒发,他也知道萧轲不是不能等。   萧行之只是,不想活了,而已。 第24章 锦瑟成   元辛四年是史官们耗尽心力的一年。那位曾经玩世的三皇子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动了如此大的手笔。   以前丞相文岸为首的文党在除夕守岁的时刻没有得到安稳,姜主连犹豫都没有地将那些盘根错节一网打尽。   首当其冲的文家一瞬倾倒,文岸受极刑,连坐九族。整个文家除外嫁女外,冠文姓者皆锒铛入狱。奴仆贬为下下等,充军塞外,阴者充军妓。   萧放得以平反,可是再给萧家任何的荣誉,都无人可享了。   文党按例,或贬官或处死,一时姜都动荡。姜主提三甲等新科举子入仕,短短一日,整个朝堂自上至下几乎全盘清洗。文书一道道地下,仿佛是积蓄了许久终于得以爆发。   庙堂中人人自危,不敢多一句嘴。元辛四年的除夕,这个本该家家庆团圆的日子,姜的朝臣没有可享的天伦或软玉,皆是战战兢兢地立在朝堂上,等待着姜主的宣判。   姜衡期坐在龙椅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王李尚书呈上的证据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用处了,只姜衡期手中的,就够文岸再也翻不了身。哦,文岸已在狱中自尽了,对外说是伏罪。   毕竟那些个刑罚下去,不必说文岸一把老骨头了,便是他军中的将士,也是撑不住的。   该下的旨都下完了,这些圣旨其实在除夕之前,一直是放在闲庭苑的。姜衡期写好后就放在了萧轲寝居的柜子里,一道道码好,好像在准备一场盛大的惊喜。   可那人至死,都不知道。   萧轲还是赢了的,毕竟他不死,姜衡期绝不会这么快动手。   元辛五年的正月初一,下了很大的一场雪。连成片的雪花如鹅毛般,仅一刻钟便将整片大地都掩盖在了洁白之下。   姜的臣得到了本该有的休沐,却没有一人是欢喜着的,或许有,也不过是才浅入这朝堂,自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便能国泰民安的。   姜主将自己关在闲庭苑里,嘱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搅。   文郁身为文家最为尊贵的外嫁女,此时正在天牢中,伸出双手去接从狭小窗口飘进的雪花。文晴娈在她身侧,姊妹二人自文郁进宫以来,便没有像这样毫无心机地处在一起。   “你后悔么?”文晴娈倒是来之则安,而这祸事确实是她该扛起来的,毕竟文家给了她这么多,不必说想不想要,终究还是消受了的。   文郁不答,在文晴娈以为自己临死前都不会有人同自己再说上一句话的时候,前文后缥缈的声音才响起来。   “本宫不后悔,本宫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又为什么要后悔呢?”   萧轲死了,便没有人以断袖之名诟病她的君主了,这本就是一开始便就想好的。   她没想到的是,萧轲连死,都不肯老老实实的。   不过左右姜衡期也不会爱她,这样支撑着,凭借权势,凭借心计地再过上几十年,同现在便死了,也称不上孰好孰坏。   文晴娈其实一直有一个问题,她本想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问出。   文晴娈:“阿姐,你一直说,我同你很像。”   这句话平铺直叙,文郁却仍然听到了她妹妹想表达的,弦外之音。   可是她并不想告诉她了。   文晴娈和文郁很像,而文晴娈欣赏的……是萧轲。   文郁笑笑,那又如何呢?当年的初见,意气风发的少年,可是他服上的暗纹,不是盘龙啊!   她文郁,是要母仪天下的女子。   文郁像小时候一样抚了扶文晴娈的头,再不言语了。   萧一收到传信入妆成楼时,这楼子冷清得很。毕竟姜主大刀阔斧地整顿了朝中上下,若此时还有人寻欢作乐,便真称得上没心肺了。   饮歌阁的阁主、曾经名动四方的歌妓歌回姑娘环着烧云醉伏在案上,定了好一会儿神才认出面前之人。   歌回做了个妓子常有的手势招呼着萧一,抱起酒坛来又灌下一大口。   其实萧一本来以为,自己来这里会见到的,是歌回的尸身。   他来到妆成楼,便是来收尸的。   “嗯……是木头啊,可惜了你好像是来早了呢。”歌回神志不清。   萧一皱紧了眉,不知如何作答。   “姑奶奶是不怕的,你知不知道?”歌回点着桌案,言辞凿凿。   “就萧轲那个病痨的样子,谅他也走不了多远,我很快,很快……就会追上他的……”   萧一不忍直视,勾走了歌回怀中的酒坛子。   歌回本就是女子,现今醉了更是没的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萧一将那坛上好的烧云醉拿走。   歌回便伏在案上吃吃地笑,“这是初见时,萧轲那小鬼从我发上顺走的簪子。”歌回拿出一只玉簪,笑得花枝乱颤。   她抬眼看了看萧一,言:“千万千万,要把我和萧放,葬在一起。”   那簪子便以极快的速度,入了头牌姑娘的心口。   头牌姑娘呕了血,泛着黑色。萧一见状将烧云醉摔在地上,果然起了白沫。   歌回待自己,也是极狠的,萧一上前探鼻息的时候,便知道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得了。   这些拿死亡当救赎的人,或许真的是要断了气息,才算得救。   萧一想着。   萧一平生第一次离一名女子这样近,他抱着歌回,几个瞬息便消失在月色中。   自此,这世上再无一人叫萧轲,也再无一人称歌回了。   再无一人……   从酒醉中醒来的姜主看着窗外惨白的月,想着,整片土地都空旷起来了,整片国土,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END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本完结了的小说,有很多瑕疵是很难避免的,我是希望自己能越写越好的……   纯悲剧,写到接近尾声的时候总会动不动就嚎两嗓子“我的男主你为什么还不死啊”……之类的。我的舍友偶尔也会问一下:“诶你的男主还没死啊?”   ……   其实写悲剧是既虐读者也虐作者的一件事,但人么,总是会在某个时候M属性爆发一下子的。   其实也有写歌回和萧放的番外,但但但……它是bg啊!所以。。。没写完,也没什么动力写下去了/听起来是不是很像骗评论hhh。恩看完这个的可以去隔壁晃一晃呀~隔壁的无脑脑残脱线无逻辑文在进行中,调和一下还是不错的~~感谢,鞠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